“嗯,这满春院的情况,我会继续留意。”
谢珩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或许是这少年,明明一副未曾经历人世的生涩,但却又处处透出隐晦的狡猾,若是好好栽培....
也是破案好苗子。
刚才一个照面,就精准捕捉到人的喜好,这样展开话题,是个聪明的。
“那公子,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千文私学了?”
谢珩点头。
嗯,果然是个聪明的。
“初九,你之后,作何打算。”
嗯?
初九有些茫然。
她没想到,在这个时机,谢珩会问她这个问题....
“公子何意?”
谢珩“哦”了一声,表情淡淡。
“随意聊聊吧。”
初九看着谢珩的脸,意识到,难道这是男子表达关心,又不愿提起她无父无母无端让她伤心的事,又想知道她之后会不会继续做仵作,才来问她打算。
可是现在不是在讨论案情吗?
但初九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初九不知公子何意。”
她就算知道,但谢珩是谁,陈郡谢家的公子,即便是通过紫薇村花娘案,她大概了解其人品。
不过自己的事,无端让他人知晓,也不是什么好事。
谢珩黑眸幽深,沉默看了一眼初九,似乎是在思索,这心思聪慧的少年,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听不懂他的意思。
他若是装听不懂。
那他便问到底。
谢珩往前指了指,示意初九这个方向,二人一前一后错落而行。
他声音很淡。
“花娘案结束,你不需要通过他人的认可再去证明自己是仵作。”
“我的意思是,你要回到广华县,继续当仵作吗?”
初九震惊。
他居然说得这么直接。
自己要是再绕圈子,岂不是显得自己很不上道!
初九只得愣两秒,随即露出苦恼的模样垂头。
“还没想好。”
“说实话,我不是阿爹那般伟岸的人,没有宏伟的志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谢珩看不见初九的表情。
但他通过这几日相处,也算是知道,这钟初九,绝不是表面看到的那般,单纯如同小白兔一样。
相反,若他真是小白兔,那也是狡兔三窟,狡猾的小白兔。
谢珩决定不再继续问下去。
再问下去,也是对兔弹琴,跑得估计没影了。
.....
千文私学是姜游所创立,是泽县乃至于整个青州最大的一所私学,几乎泽县所有能上学堂的人家,都想要将孩子送到这里来读书。
但姜游这人,讲究“有教无类”,无论是富贵官家子弟,还是商家后代,亦或者平民人家的孩子。
只要姜游觉得可以,那便可以正常缴纳学费入学堂学习。
所以很多人砸钱也进不了千文私学,姜游的这种举动,也得到了泽县百姓的爱戴尊崇,再加上这私学里氛围极好,学生们学习认真,姜游更加声名远播,作为名士受人敬重。
初九去打听了一下千文私学,发现人人评价颇高。
将打听后的消息告诉谢珩,她有些疑惑。
“公子,这万宝,莫非在学习上颇有天赋?”既然这姜夫子觉得可以,又不会被钱财左右,那万宝肯定也有让其认可的地方吧。
谢珩长眸里闪过思考的光亮。
“我观其不像学有天赋之人。”
谢珩虽只说了上句。
但初九一下就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了,意思便是,万宝不像学习上有天赋的人,既然也能入学堂读书,又不是因为万家的财力,想必有其他原因....
“那公子,是决定直接去找这姜夫子?”
谢珩墨色的眼眸露出浅淡的赞许,眉间依然是波澜不惊。
“嗯,走吧。”
“看看这提倡诗风的泽县,私学有何不同....”
远远就看到一栋简单整洁的庭院,歇山屋顶,由几间房屋组成,中间还嵌入了花园,种满花草树木。
营造出一种宁静,优美的读书氛围。
房屋的布局并不方正整齐,反而显得有些随意。
门口千文二字,笔意磅礴,让人难以忽视。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二人站在门前,这条街不似其他街道的嘈杂喧哗,只有读书声朗朗,从私学里传出。
谢珩盯着门上的千文二字,并没踏入。
就谢珩没动作。
初九也依样画葫芦,站在一旁,一只手拉着肩上包裹带子,整个人显得极为乖巧。
等到读书声渐渐淡了下去,谢珩方才垂眸瞟了一眼初九,一双犹如古潭般的黑眸奇异上翘,眼眸带了极浅的笑意。
门前打扫的小厮扫了半圈。
发现那两位年轻的公子还站在门口,他不由有些好奇,也停下洒扫,走到二人面前。
“不知二位是有事吗?”
“若是要报名私学,如今正是夏日,先生还未开放名额,二位若是想来千文就读,可以之后再来。”
报名?
初九看了一眼身边的谢珩,她倒是也就算了,但旁边这位明显过学龄了吧。
谢珩看着小厮。
“你说,开放名额是何意思?”
小厮也礼貌回答。
“公子,我家先生现在收学生,会在夏冬两季结束后,考虑需要新增与否。”
“现在私学学生不少,先生毕竟只有一人,所以才会有开放名额的说法。”
谢珩点头。
“不知,这名额可否以银钱多少判定?”
小厮惊讶看了一眼谢珩,笑了笑。
“公子是外地来的吧,我家先生从不在意学生是否有钱,最看重学生的天赋和性子。”
“原来如此。”
“麻烦帮我通传一声,就说奉县令之命,来此查案,请先生一叙。”
谢珩站得笔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但礼节愣是挑不出一丝毛病。
小厮愣了愣,忙说道。
“您稍等。”
初九就看到刚刚还乐意跟他们聊两句天的小厮,抱着扫帚飞快跑进了院子....
不一会。
一名中年男子便从里走出,他穿着普通,脚步平稳,一边走一边还呵斥着些什么。
旁边的小厮抱着扫帚耷拉着脑袋,明显就是因为跑进去通传,被数落了一顿。
注意到探察的视线。
姜游也没有再说,吩咐了小厮两句,并没有让他跟着。
姜游打量着面前样貌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正当初九犹豫着要不要像叶璧安那样“自报家门”时。
却见谢珩上前一步,端素行礼。
“陈郡谢家谢珩,久仰姜先生之名。”
陈郡谢家....
竟是簪缨世家,谢家来人。
姜游眼神闪烁着讶然,同样回礼。
“谢公子,不必客气,里面请吧。”
姜游走在前面带路,书童也正好来寻他,他便停下脚步吩咐书童把学生今日的课业全部收上来,才转头对着谢珩和初九说道。
“正好到下学时间,两位,这边请。”
姜游将二人请到了一方亭内,中间是摆好的桌椅,桌上放置着茶具,看来这里也是姜游自己平日饮茶和待客的地方。
“请坐。”
姜游熟练烧水,将茶洗好,又把茶具过了一遍水。
初九下意识去看谢珩的表情。
还好。
没啥太多波动。
“谢公子,方才十三来报,说公子是为查案之事而来,万宝的事,我也听说了...”
十三?
那个跑着去喊人的小厮?
初九乖巧盯着面前的一杯茶水,水在风下轻微晃动,中间的绿茶挺立,看起来格外新鲜。
谢珩接过茶水,淡然放好。
“是,先生,且不说万宝是你的学生,我在神都,也曾听过姜先生的事迹。”
“如今来到泽县,也有拜谒先生之意。”
“所以谢某来此,也是想听听先生对于万宝被害案,有何想法。”
谢珩说得淡定,姜游却明显一愣。
其实官府中已经来人问过了。
但没想到,说奉县令之命再次登门的,是如此年轻的两位公子,其中一人,还是陈郡谢家的。
“万宝的确是我学生,他向来也算听话,虽然课业是差了些,但我想着,也不是每一个入我千文私学的学子,都是为了以读书谋出路。”
“课业差些,也无妨。”
听话?
初九盯着茶叶尖,一个12岁养外室,为了美人一笑,出手打人,这样的人,他的先生对他的评价,是还算听话?
谢珩看着姜游,并没有接过他的话茬,而是聊起其他。
“我听说姜先生收学生,不分高低贵贱,这万家财力雄厚,当初姜先生收下万宝,莫非是...”
谢珩当着名士的面,居然说这样的话,万一人家生气呢?
初九顿时有些紧张,虽然知道谢珩的目的,可能就是故意惹姜游生气...
却见姜游似乎并不介意谢珩的猜测,他很随意笑笑。
“是啊,万家的确是泽县富商,家大业大。”
“但我收万宝,跟他家的财富,的确没有关系。”
谢珩紧跟其问。
“那是因为...”
“万晨是我的学生,她很有才华,自小便喜读诗书,作为女子,她表现得很好。”
“万玉同样如此,虽然她性子骄纵些,但同样好学,诗文极佳。”
“当初我同时考校万宝和万玉,本只想收万玉一人。”
“但万家夫人私下来找我....”
姜游说到此,微微一顿,似乎是在思索应该如何表达。
作为读书人,他不爱背后说人。
“咳。”
“总之,万夫人的意思便是,希望我若是收学生,希望能将万宝也收进学馆。”
“她声泪俱下希望万宝能通过读书改变。”
“我想,若是还有什么是最能改变人的本性,那或许只有圣贤书可以。”
“所以我收下了万宝,作为学生,在私学读书。”
初九想起在万家遇到的万玉,以及万夫人那个性子。
这姜先生说的淡然,看肯定背后也有隐情。
或许这万夫人,肯跟姜夫子说了,若是不收万宝,万玉也没法进私学读书,又或者看硬的行不通,就哭着求姜夫子。
可能姜夫子看在自己学生的面上,便是心软收下万宝,也起个好心,希望万宝能在学堂有所改变。
“原来如此。”
谢珩点头。
“不过姜先生,这万宝,未曾参加昨日诗会,既然诗会是先生主办,那想来私学学生也该帮忙筹备才是。”
“姜先生可记得,是从何日起,未看到万宝的。”
姜游想了想。
“诗会虽是姜某人在办,但也是泽县百姓支持,柳会长同样派人协助。”
“学馆内在读学生加起来有三十人,我也只找了几人帮忙。”
“万宝他说,家中生意忙碌,下学后要去当铺帮忙,他是万家继承人,态度端正些来说,我自然也不会不同意。”
“我记得,是五日之前,下学时,他跑来找我说的。”
谢珩看着姜游,“先生,这诗会举办前,万宝一直没来过私学,先生不觉得奇怪?”
姜游叹了口气。
“这第二日,万夫人便来跟我告假,既然有亲人告假,我又能说什么呢....”
“好了,谢公子,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姜游把茶端起。
初九眼睛眨巴看向谢珩,公子啊,您瞧,您这又被端茶送客咯....
谢珩静静看着姜游手中的茶。
伸手接过。
薄唇微张,轻抿一口。
“好茶。”
“今日来千文私学,听到书声朗朗,又与先生一番交谈,是谢某荣幸。”
“这兵车行是一首好诗,杂言互见,平仄互换,又低昂起伏,曲折多变.....先生可谓,是教书育人之典范啊...”
谢珩声音低沉,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起身拱手行礼。
“今日叨扰先生了。”
直到两名男子的身影缓缓消失,姜游才看着那见底的茶杯,苦笑。
这谢家人说话,果真是犀利。
三言两语,便是将自己于无形中,又夸又贬。
他的确,做不到自己曾经说的那样“有教无类。”
也没有真正做到,根据每个学生自己的特点和潜力,因材施教。
面对比较喜爱的学生的求情,他会犹豫。
面对其娘亲的哭诉,他会纠结。
又或者,他放出名额,却又要相看学生,看其是否有天赋...又或者看其是否有品格...
早就已经无形中,给学生下了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