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在雪地奔腾,姜云音没露出一丝胆怯,快抵达目的地时,她亦没有犹豫,思虑周全地翻身下马,在茫茫雪地里奔跑。
骑马当然可以更快地找到慕容信和李飞捷,但她不想生出意外,让慕容信分心去想一介宫女为何会骑马。
所以,还是跑着去报信更合理安全。
除了慕容宏埋伏的那个丛林,整个雪地视野都很开阔,尤其是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姜云音刚一出现,慕容信的人马便停住了。
护卫队弯弓对准姜云音。
李飞捷心中有数,仍中气十足,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皇上——”姜云音扬声呼喊,“奴婢是凤仪宫的婢女——!”
李飞捷抬手示意护卫队们收了弓箭,冲慕容信道:“皇上,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许是有事找皇上。”
慕容信心思都飞到了丛林狩猎上,不耐蹙眉:“没事找事。”
姜云音走近,跪倒在雪地里,大声禀告道:“不好了皇上,娘娘在营帐附近瞥见可疑人,猎场恐进了刺客,娘娘惶惶然,还请陛下同李将军一同回营帐查看情况。”
慕容信眼里的不耐更深,有了早膳时的甩脸离席,他只觉得王皇后是故意想扰了他雪猎的兴致。
皇家猎场,戒备森严,哪那么容易混入刺客?
何况便是有刺客也是冲他来的,怎会去刺杀皇后?
除非……是瑶妃的安排。
而若真是刺客,他回了营帐岂不是更危险?
慕容信懒得去看后宫小打小闹的争宠戏码,更不会为了王皇后停下狩猎赴险。
沉默的间隙,李飞捷颔首道:“兹事体大,皇上,不如让末将去营帐查探一番。”
慕容信摆摆手,只道了声“速去速回”,便迫不及待地策马朝丛林而去。
姜云音和李飞捷都非常谨慎,没有任何的视线交流,李飞捷领着一半的护卫军人马,策马朝营帐而去。
这样,跟随慕容信进丛林的护卫军,又少了一半。
姜云音静立在雪地里,等到慕容信的人马入了丛林,李飞捷的人马消失在茫茫雪地,她才缓步往丛林走。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辰,她看到丛林里放了信号弹。
这是慕容宏的信号,通知埋伏在猎场的所有人开始行动。
她知道此刻,无论是营帐还是猎场的其余角落,都在进行一场权利的更迭。
姜云音稍稍加快了步子,待走到丛林入口时,她依稀可以听见厮杀的声音。
她屏息顺着声源处走,越往里走,打斗声越清晰。
走着走着,她看到了倒地的尸体,看到了被血染红的雪地,看到了皇冠掉落,凌乱狼狈被人架着跪地,被慕容宏拿剑直指的慕容信。
慕容宏的胜利,没有悬念。
有人察觉到姜云音,怒喝问道:“谁?”
慕容宏侧目,认出她身上穿着凤仪宫宫女的衣服,问道:“母后有何指示?”
姜云音不否认的走近。
慕容信喘着气,颤声怒骂慕容宏:“逆子,胆敢弑君杀父!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慕容宏的注意便再次回道慕容信身上,他的剑没有半分的偏移,冷笑回道:“父皇不是已经昭告天下儿臣已身故吗?儿臣是来索命的厉鬼,还怕什么天谴?”
他的剑朝慕容信逼近半分。
慕容信哆嗦着后仰着脖颈,声音发抖,口吻明显软了些,急声打出感情牌道:“朕宣布你死讯是不得已之举,大梁狮子大开口,向朕要十八座城池,这和要吞了晋国有何区别?朕是壮士断臂,你以为朕心里好过?若朕只是个普通的父亲,不是这晋国的君主,无论那大梁开何条件,朕都不会舍了你啊!”
“可笑,”慕容宏不为所动,拿剑的手没有半分偏移,戳破慕容信的谎言,“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授意慕容烨,勾结贺越泽,想让我死在阳城吗?”
慕容信噎住。
慕容信声音比周遭的雪更冰冷:“你一早就为了我设了个死局,与大梁何干?”
旁听的姜云音松了口气,还算慕容宏是个理智的人,不会轻易被慕容信三眼两眼糊弄,也足以说明,他已经对慕容信彻底死心,没有半点期盼。
“你贪图享乐,骄奢淫逸,断将士粮草,诛忠诚满门,你离间孩子,使其手足相残,你没有做过半点于江山社稷有益之事,”慕容宏往前迈了一步,剑尖直抵慕容信的脖颈,接着说道:“你为父不仁,为君不义,慕容信,你活该众叛亲离,你该死。”
锋利的剑尖已划破慕容信的脖颈裸露的皮肤,慕容宏的冷静坚决使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他尝试和慕容宏商议:“朕知道你心里有怨,你先冷静,我们有话好说,你平安回来了,你依旧是晋国的太子……”
“呵,我不需要太子之位。”
“皇位……朕可以禅位于你,你不要动手……朕……”
“啰嗦。”慕容宏扬剑。
“且慢——”
离两人只有半丈远的姜云音,唤住了慕容宏。
她俯身弯腰,随手在雪地里捡了一把剑。
慕容宏意识到了不对劲,神色紧绷,逼问道:“你到底是谁?”
她绝不可能是母后身边的宫女。
难不成母后那边有什么意外?
其余人立刻警觉,警惕姜云音。
姜云音不想节外生枝,既已走到了最后关头,她没什么好忧心的了,一手执剑,一手摘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自己的真容。
慕容宏讶然,怀疑自己的眼睛,不确定唤道:“姜云音?”
她已是大梁的女帝,身份今非昔比的尊贵,怎会冒险出现在此处?
她何时到的晋国?
姜云音将人皮面具扔到雪地里,颔首点头:“是我。”
她走近二人跟前,对慕容宏道:“殿下手刃慕容信这个罪人前,请先给我一个了结他和任家恩怨的机会。”
闻言,慕容宏了然,她是为了任长庚,为了那被诛杀的任家满门而来。
他收回了剑,后退一步,给姜云音挪让出位置。
“多谢殿下,”姜云音点头致谢,这才转身面朝跪地的慕容信,一脸漠然地俯视他,“慕容信,你可知我是谁?”
慕容信一眼便认出了姜云音这张曾让他一眼惊艳的姝丽脸庞,难以置信地喃语:“你到底是何身份……?”
姜云音不绕圈子,直接回道:“任长庚外孙女。”
“怎、怎么会……?”慕容信嘴唇哆嗦着,惊讶到说不出话。
姜云音轻笑,替他把话说完:“怎么会任家还有后人是么?”
慕容信面色煞白,堪比身侧的雪。
“老天有眼,冥冥中自由天意制裁,”姜云音不同他废话,抬剑利落刺进慕容信的右肩窝处,“这一剑是为了老夫人任蒋氏。”
任蒋氏是任长庚的生母。
慕容信吃痛出声,姜云音又利落拔剑,往他左肩窝处刺下一剑,平静地宣判:“这一剑是为了任罗氏。”
任罗氏是任长庚的正妻。
之前傅明洲要来晋国,为的是替任家枉死的六十七位妇孺,让慕容信或挨六十七剑偿债。
姜云音自不会忘,来晋国的路上,她日日都会记一遍任家这六十七位妇孺的姓名,就为了这一刻。
她挑着慕容信身上那些不致死的地方一一落下剑,一一报出任家妇孺的名字。
无需多言,那已是对他罪行的宣判。
她在凌迟他。
姜云音挑断了慕容信的手筋脚筋,又割下他脸上的皮肉,直到她一剑割下他的龙根,不堪其辱的慕容信彻底崩溃,他怒视一旁静立的慕容宏,歇斯底里呐喊:“混账!混账!快阻止这个毒妇!”
慕容宏无动于衷。
他不仅仅是在“纵容”姜云音凌迟慕容信,这亦是他在填补他内心的那份愧疚。
他对敬仰的任长庚、对儿时的兄弟玩伴、对他承诺过要保护却眼睁睁看着被割下头颅的任家妇孺。
等到姜云音了解了任家的仇恨,他和任家的羁绊亦了了。
林子里只有姜云音机械冷静的宣读和剑入血肉的声响,以及慕容信崩溃的咆哮——
“朕要杀了你们!待李将军来了,你们通不得好死!朕要将你们五马分尸!”
近半个时辰的凌虐,慕容信已奄奄一息。
他面目全非,浑身是汩汩流血的洞,鲜血缓缓流淌,晕染着周遭的雪。
他已经是一滩烂泥,将死未死。
姜云音早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此刻的情景,所以她每一剑都扎得过段准确,避其要害,留他一口气。
整整六十七剑过后,她面色没有半分起伏,万分冷漠的望着已惨不忍睹的慕容信,冷声道:“慕容信,我不会杀你,你该死在自己的骨肉之手,这是你的报应。”
语罢,她侧身看向慕容宏,道:“好了,你可以动手了。”
他们当时签订的盟约时便说好,让慕容宏手刃慕容信。
慕容宏执剑的刹那,李飞捷、王皇后以及慕容晴等人领着侍卫骑马而来。
慕容信似是濒死的人看见了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他回光返照般热切望向李飞捷。
而慕容信此番惨状,在大家眼里和死人无异。
李飞捷翻身下马,朝慕容宏跪下,扬声道:“殿下大义灭亲,手刃昏君,殿下英明!”
他朗声高呼:“末将拜见新君,皇上万岁!”
有他领头,其余侍卫亦跪地高呼“万岁”。
慕容宏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里,挥剑了结了已放弃挣扎的慕容信。
慕容信,死了。
慕容宏在欢呼声中回首,看向王皇后和慕容晴。
……是晴儿?
姜云音目光也落在慕容晴身上,见慕容晴已经摘掉了人皮面具,露出了真容。
不知她是何时同王皇后相认的,但幸亏没惹出什么乱子。
一切,尘埃落定了。
王皇后热泪盈眶,踉跄着朝满脸满身溅着血的慕容宏走去。
慕容晴直直盯着雪地里那面目全非的慕容信,面色惨白的跟上。
慕容宏一直盯着慕容晴,直到她走到眼前,确认其真真正正地安然回到晋国了后,他剑锋一转,直指姜云音,眸光狠厉道:“该你留在晋国了。”
“皇兄!”
“宏儿!”
“殿下这是何意?”姜云音眸光骤冷,后背生寒,挑眉问道:“你是要毁掉盟约?”
她在万千的反对声中,坚定的选择与他合作,不惜与傅明洲争吵。
到头来,还是她错了?
慕容宏真是给她上了一课。
傅明洲说得对,人心,是最不可控的变量。
“是你先毁掉盟约的,”从挥剑亲手杀了慕容信后,慕容宏双眸通红,近乎魔怔了,“是你先变卦,你强留晴儿在大梁为质,辱我无权无能,今日,我将悉数讨回!”
他已经杀红了眼,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已刺了慕容信六十七剑,报了任家的仇了。
他无需再愧疚,他可以和她有怨报怨了。
他只有足够强大,绝对的强大,才能护住他在意的人!
他要将姜云音留在晋国!
姜云音毫不胆怯,冷眼看着慕容宏,给他泼上一盆冷水,试图让他清醒些,道:“殿下,这猎场可不止是你的人马,你是要与我同归于尽吗?”
或许除了他自己带的死士,这猎场大多是大梁的人。
包括面前的大将军李飞捷。
慕容晴亦抓住慕容宏的手试图劝阻,让他冷静。
可慕容宏血气充脑,他也知道这里有太多大梁的人,但他觉得他只要挟持住了姜云音,便能轻松号令他们。
于是他挥开慕容晴的手,执剑朝姜云音脖颈而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伤姜云音的性命,潜伏在树干上的叶隐等人急时出手,各种暗器对准慕容宏而去。
可谁也快不过慕容晴,她侧身挡在姜云音和慕容宏的中间,想帮姜云音挡住慕容宏这一剑,却也因此替慕容宏挡住了所有暗器。
“晴儿——!”
鲜血喷涌,慕容宏扯出刺穿慕容晴身子的剑,直接僵住石化。
姜云音亦愕然睁眸,伸手接住慕容晴的身子,她喉结一片腥甜,素来镇定自若,此刻也如鲠在喉,难以发声。
慕容晴眉眼疼得皱在了一起,唇角却上扬,她笑着说:“果然不能随便发誓,这下真的应誓,不得好死了……但还好,你没事……唔……”
她说着大口吐血,姜云音强迫自己冷静,伸手去擦她唇角的血,声音是极力克制的轻:“你先别说话,你撑住……”
她没能说完,被慕容晴无力倒地而打断。
这时王皇后扑过来,一把从姜云音手里搂过慕容晴,万分恐惧地哭喊:“晴儿,不要吓母后,晴儿啊……”
慕容晴费劲的抬手,想帮王皇后擦掉眼泪,“母后莫哭,也别怪皇兄,晴儿……”
可她的手未能触及王皇后的脸庞,却倏地掉落,声音亦戛然而止。
她没能好好告别,就这样死在了及笄生辰的雪地。
姜云音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里。
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任由从天而降的叶隐将她拉起来,和其余一众武林高手,将她团团护住。
而她只是愣愣的望着躺在血泊里的慕容晴,看着漫天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
在王皇后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里,她耳边不住回响着慕容晴轻快的声音。
她说:“云音,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晴儿,一辈子真的好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