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难心中一惊,凝在半空的指尖错乱地落在她的侧脸上。
声音也是压抑不住地慌乱:“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
江逢宁将浑身绷紧的他纳入眼中,忽而挑起眉无辜地道:“我说什么了?”
“要好好的?有什么不对吗?”
看着手心下含笑如花的眉眼,晏难堵得说不出话来,胸腔中的心仿佛被抛了一回上下,落定下来还是一股麻意。
他低头走近她,忽而就弯下了腰身,干燥温热的唇瓣轻而珍重地落在江逢宁的额心。
平静的心潮翻涌起,一个突如其来的吻令江逢宁霎时湿了眼眶。
贴在额心的唇随即慌乱地擦开,晏难直起身,手指抚在江逢宁的后脑处,眼睛快速落到了窗外。
随后微哑的声音在她头顶道:“没有不对。”
“你说的,我都会听。”
江逢宁抬手轻轻抱住了他。
——
皇宫内。
江抑终于去刑部见了王鹳。
牢门打开后,江抑清退了所有人,一对深沉的眸子看向了牢房中的王鹳。
王鹳抬眸,忽而笑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江抑。”
他一身深色压抑的长袍,发冠未束,手撑着身下的木床坐着,抬起来的脸因为这抹笑散去几分阴翳之气。
但人依旧是灰败的,仿佛从江抑在街头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他就一直处在这灰败的底色里,从未变过。
深牢昏暗,薄薄的尘灰漂浮在头顶一点奢侈的光线中。
江抑走到他旁边坐下,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来见你之前,朕去看了温枢。”
王鹳随即低声道:“对不起 。”
但接着他淡声缓缓地陈述事实:“亡修人要曹于海死,我若不对温枢下手,你根本不会派曹于海去通州。”
话音落下,江抑的声音骤然冷冽:“你依旧还觉得自己没有错?”
对于江抑的语气中隐隐压抑的怒气,王鹳没作任何的讨饶。
他抬头唇间咬着一字一句:“我没错,利用温枢做局,我也不后悔。”
就是这般,王鹳对他熟透的洞悉,身边之人捅的刀子才更痛。
后面的一句自白,无异于又在江抑的愤怒之上添了一把火。
挥袖间,手边小桌上的茶杯被全部扫落在地,一地碎瓷声中江抑终于忍不住怒声道:“王鹳!朕问你是不是想死?!”
怒吼过后,气急攻心,江抑猛地一口血咳在明黄的龙袍上。
王鹳见状立即跪到了一地碎瓷中,手中拿出了多日一直被细心收好的黑色瓷瓶。
迅速的动作中,眼神含着期待抬头看着他:“温枢不是白死,你看,我从亡修人手中拿到了解药。”
江抑静静凝视着那的瓷瓶,也凝视着小心捧着瓷瓶的他。
怒火被泼了一瓢冷水,心中只剩森凉的错愕。
好半晌,江抑抹去唇边的血迹,偏头冷道:“我不会要。”
王鹳怔住,旋即疯狂的眼底浮现慌乱,他连忙急声:“只要你吃了它,我可以以命偿温枢!”
江抑喉间堵塞,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他如此,王鹳试图失声慌张地劝说:
“吃下解药,你长命百岁,容生你不肯杀,我就替你杀,再没有东西能困住你了,你就继续做你的皇帝,你要海晏河清,我也可以替你驱除亡修,不好吗?”
江抑依旧不言,冷眼瞧着地上王鹳的疯狂,深邃地眸光变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
王鹳视若不见。
“若要我死,我也可以,江抑!”他甚至磕头:“求你。”
他这一磕,江抑猛地站起身,沉声道:“我早就说过当年之事与你无关,你一意孤行走到如今地步,我问你何至于此!”
王鹳猛地抬头,阴翳的眼睛早已猩红偏执,失声吼道:
“酒是我拿错的,如何无关!如果我再细心一点,你就不会中毒,如何无关!如果不是破湖救我,十五年前的冬天你不会错过广清王的求救信,如何无关!”
多年的往事王鹳声声泣血,说完后猛地伏地,头重重磕下:“这是我欠你们的,求陛下成全!”
闻言,江抑的双手在袖下握紧,他没想过王鹳竟将这些往事在心中埋成执念,独自藏了这么多年,以至于逼己成魔。
良久,江抑强迫自己平静,再次道:“解药朕不会要,朕早就活够了。”
“你所做的一切朕无法原谅,但朕不会杀你,以后天下之大,你自寻自在之处。”
言尽江抑抬步离开。
从他旁边过,王鹳半伏着身忽然低声道:“是你教我活着最重要,为何说谎?”
江抑顿了一下,但脚步未停。
接着王鹳就在身后道:“江抑,不想容生和宋陟死在西门的话,就回来。”
牢房中,江抑猛地转身。
王鹳慢慢从地上起来,回头脸上狰狞苍白:“我早知道你会怀疑守备军副将项房,也猜到容生会派宋陟去调查他。”
“陛下不用惊讶,因为你们都是一样的人啊。”
他阴冷地笑了笑,接着道:“项房的确是亡修人,所以我又与他们一起做了个局。通州容生不死,陛下说这回他还会不会那般好运?”
“你将容生养在身边,想将皇位给他,想给他赔罪,可惜他一心只想杀了你。”
江抑咬紧了牙关,被王鹳逼得崩溃,恼怒道:“他想杀朕不过是人之常情,王鹳,朕看你是真的是疯了,连宋陟你也不放过!”
王鹳抬起手在他面前,面上慢慢收了笑,固执道:“吃了,我就告诉你他们在哪儿,也许还来得及救人。”
他寻觅多年,如今才为江抑换得这一枚解药。他做不到让江呈死而复生,但可以用这枚解药让江抑不再夜夜受灼心之痛。
江抑再不愿意,今日也得吃下去。
江抑看着递到眼前的解药,闭上了眼。
面色变了又变,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药吃下去的,总之那药很苦,比他喝了一辈子的药都要苦。
“说。”江抑颓然道。
心口常年的窒痛在减轻,但他没觉得好受。
王鹳如愿,面容柔和下来,恢复往常在江抑面前的那般阴柔无害。
突然之间,江抑眼前闪过一丝寒光,下一刻王鹳一把匕首握在手中,就在江抑眼前送入了自己的心口。
他的速度快到江抑第一时间疾步去拦,手心还是摸到了湿热的血。
江抑接住倒下的王鹳,喷涌的鲜血瞬间湿透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江抑身上的龙袍。
江抑红着眼眶,颤声低吼:“王鹳,你这个疯子!”
对自己也这般狠,这一刀捅得没留下他救他回来的余地。
江抑的愤怒中,王鹳靠在江抑的手臂上哈哈笑着,气息渐弱在这笑声里,笑声到最后,江抑耳边就只剩下他喉中发出来的气音。
瞳孔开始涣散,他问江抑:“你不怪我了对不对?”
“…但容生必须死。”
“...对不...起。”
这一句道歉他是认真的。
他知道,他死了才是最佳的结束。
他不愿江抑往后再被自责锁住。
他本该是死在街头的乞丐,如今做一回死在牢狱中的乱臣贼子也无妨。
这一刻,所有的尘灰全部从头顶天窗漏下的光线中落下,世人说魂消如灰洒。
王鹳临死前,想起了江抑曾经常同他讲的一句话:王鹳,多晒一晒太阳。
可惜...他一直没有学会在阳光下活着。
……
朝启十四年,冬。
天子亲手斩杀殿前指挥使王鹳于刑部牢中。
所有人只知天子最后一身血迹走出大牢,亲手大义灭亲,圣德昭明。
实际上那一日天地苍白,大雪覆地,天子神情恍惚,苍老的背影于宫墙之下,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