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侍在身后替王鹳拿下披风。
王鹳慢慢踱步至屋内的案桌前,手拂着不算细腻的桌面,轻点的指腹之下摩挲出沙沙的轻音。
倏而他出声道:“让人盯紧容生,别让他有机会往宫中递任何消息。”
随侍挂好披风,低头站在一边:“是。”
手上动作不停,王鹳又问:“守备军新的统领,有没有什么消息?”
“我们出京不久,陛下就下了旨从副提拔。”随侍回禀道。
王鹳的手指倏而停滞悬在了桌面上,瞬息间他眉目沉下去,哑声道:“现下宫中如何了?”
“最新暗报,陛下龙体抱恙,今日只在御书房中接见众大臣。”
王鹳靠着桌缄默,上半身在桌面上落下了阴翳的影。
这时一个禁军进来打破了屋内的安静,低身行礼道:“禀指挥使,容卫首在屋外求见。”
“让他进来。”
说着王鹳抬了下巴,一旁的随侍立即退开。
很快有人越过屋内的兰花屏风走了进来。
受身上的伤势所限,今日容生换了一身宽袖的深色锦袍,一只玉簪束发,腰间银质的腰封紧扣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银剑。
额如玉,眉如墨画,眼眸如同深冬的落雪。
几步间,坐在案前的王鹳瞳眸微眯。
五年前明明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贱奴,成长到如今身上却除了冷漠的厉外,并无半分嗜杀暴戾之气。
或许皇上的选择没错,但他不认同。
五年之前他们一个台上一个台下,还是如同现在一般。
但此时台下之人早已不似当初。
容生走到一旁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满一杯茶,边倒边说:“指挥使奉皇命前来,口中的要事是否是指温公公与曹于海一案?”
说完容生泰然处之,垂眸抿茶。
如今他与王鹳官阶相同,同为天子近臣。君心当前,就算有他与王鹳有实质性的差别,但今时不同往日已是事实,该如何便如何。
王鹳将眼前之人的举手投足收入眼底,随即皮笑肉不笑地道:“容卫首能有今日,也不谢本座提拔之恩?”
容生闻之抬起了冰寒的眸,他看着王鹳脸上的笑,手中的茶杯微举,薄唇间不疾不徐地回道:
“容某谢指挥使,大恩。”
王鹳一笑。
两人似是而非的话语,道破欲之,未之。王鹳却极其心知肚明,看来皇上就是在身边养了一匹无心无情又聪慧的狼。
既如此,他就得让容生非死不可了。
随之,王鹳面如常色回归正题:“广清王的忌辰还有四日,从通州到上京最快也要一日路程,所以接下来本座与你,最多只有三日时间将此间事了,带回令陛下满意的答复。”
“容卫首当知道此中事急,多提醒你一句,莫要到时候办事不利,数罪并罚。”
听他说完,容生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宽袖拂在身侧:“同样的话,容某也送给指挥使。”
言罢,容生转身拂袖离去。
容生前脚刚走,随侍走到了王鹳身后,附耳轻言了几句。
王鹳听完摆手,随侍退下。
王鹳的屋外,见容生出来雾青迎上去,面色关心道:“大人,王鹳可有发难?”
“他不会这么做,此时府尹府中人多耳杂,于他而言不是最好的时机。”容生一边朝着回路走,一边徐徐道。
随后他叮嘱:“但王鹳一定另有后招,叫暗卫盯着他。”
雾青跟在身后问道:“那可要用钦差卫先行传信至宫中?”
“不必,王鹳定然早有准备,信件走钦差卫必然会被拦截,而且...”
容生的脚步停了下来,眸中另外浮现一抹深意:“而且我以为,皇帝未必不知。”
雾青一怔,主上此言令他有些想不通其中的关联了。
实际上,容生心中也是模棱两可,不能绝对言之。
他和温枢同时都怀疑王鹳,是因为王鹳是最有可能偷摸拿到皇帝红印的人。
可是另一个方面,王鹳同样是一个最不可能背叛皇帝的人。
早些年间,天子遇刺,王鹳于万箭之下救驾,那时他是亲眼所见。
数百千狂风骤雨的急箭中,王鹳以身为遁,将皇帝护在身后,最后几乎被射成了刺猬。
那一回身上的几十个窟窿险些要了王鹳的命。
后来是朝启帝用百年灵药吊着他的最后一口气,又为其遍求名医,之后费时半年,王鹳才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回来。
而他没有得见的,世人多说皇帝与王鹳从少年之时便是至交好友。
这些年来皇帝对王鹳的信任可以佐证这一点。
所以,假如鬼阵之事真的是王鹳所为,那会是什么让王鹳选择了背叛皇帝?
如果不是王鹳……
对于这个猜测,容生也有依据。
背后之人抓徐观南,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以之为饵,如果王鹳知道他的秘密,不可能不告知皇帝。
商家满门尽屠,却活了他一个,宫中到如今怎么可能维持着风平浪静。
但如果徐观南在此事中就只是巧合呢?如果王鹳就是故意知而不报呢?
这件事复杂得很,唯有参与其中的亡修人是突破口。
容生回头对雾青道:“这几日继续封锁城门,派人全城搜寻,但凡发现有亡修人出没的痕迹,立即来报。”
“是。”
但随即雾青蹙了眉:“属下担心亡修人同饶州的一样做了伪装,混在人群中,我们的人恐怕也认不出来。”
容生沉默思考,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纹样。
如果要找一个对亡修人极其熟悉的人,他们身边就只有晏云台能做到这一点。
但是晏云台绝不可能出手相帮。
半晌容生只好道:“先去部署下去,容我想想法子。”
雾青点头,正准备离去。
恰巧这时,不远处一个方向突然间乱了起来,人声嘈杂,隐约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容生当即抬步朝着出事的方向去,雾青跟在身后连忙道:“这个方向好像是郡主所住的院子。”
容生微微拧眉,脚下的步伐加快。
快到时,对境提着剑脚步虚浮地从院子中匆忙跑来,差点与走下廊道的容生撞到一处。
对境看见他本来就要去寻的容生,当即跪地,双手交于额前猛地磕下,口中急声道:“方才有一群贼人突然出现将郡主掳了去,求请大人出手相助!”
“王府的所有人都被下了药,定有奸细在府中!”
对境又一次俯身,气息不稳地沉声道:“求容大人相助!”
容生回过神侧头,雾青上前将人扶起。
相比对境的关心则乱,容生此时冷静地另有思索。
他负手询问对境:“晏侍卫此番也中了药?”
对境面色焦急,闻言思绪迅速沉着下来摇头:“出事前晏侍卫便不在院中,此时也并未见到其身影。”
容生紧接着又问:“那依你看,郡主她可否中药?”
话落对境当即面色不好,握紧了手中的剑神情愤然:“有人将药下在了茶水中,郡主沐浴更衣前送进去过一次茶水。那药无色无味,服之令人内力凝滞,如今郡主已经被人带走,想必也中了招。”
听完,容生回头看着雾青道:“立刻去安排人。”
随后他绕开对境进了院子,几十人跪坐一地调整气息,院中的草木凌乱,但未见血迹,看起来来者不欲杀人,为得只是带走江逢宁。
不知道为何,容生在心中有一瞬间怀疑过是晏云台所为。
毕竟晏云台从未想过和他们做同路人,他的眼中不过江逢宁一人而已。
但这只是最简单的猜测。容生观察着院中的痕迹,心中想着其他可能。
然后下一刻,一个声音出现,打破了容生最开始的猜测。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容生闻声回头,见手中持伞的晏云台站在门口。话落那双透过面具的黑瞳在白日交炽中一暗,黑衣如浸雪般湿冷,卷着身后的梨木门柱。
随后他踩着地上深秋的落叶,走下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