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刚来极西没多久发生的事,那时候他大概才十岁出头,谁想到如今十五岁不到,就整个人大变样。”
她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口中随便解释一下。
最初只当是未曾放在心上就忘记了,如今想起来却依旧令人心惊悸动,那种难受得如鲠在喉的感觉犹如新历。
所以怎么会忘了呢?
她深呼吸平复下心情,扶着风归里起来,“我们先回去,之后的事等你伤好了我们从长计议。”
风归里借着她的力起来后就尽量自己站稳,不想让她太过费力。
轻声回她:“好。”
索镀。
晏云台会如约放人走,在浮七意料之外。
毕竟是向来行事只凭心情的人,阴晴不定心思难测,更不像是会如约信守承诺之人。
当时隔得不近,所以并没有人听见那女子最后说了什么,竟能让晏云台改变主意,最后还让那两人安全离开。
但作为属下,想活命就要不好奇、不猜测、少说话。
“浮七。”
“属下在!”
入耳是熟悉暗哑的声音:“去安排浮术留下,你随我去半蛮。”
浮七愣了一下,他和浮术从未分开过。
半晌没听到回答,晏云台回身睨着他,长睫投下的阴影里晦暗不明:“怎么?是想要浮术也一同去么?”
浮七浑身一颤,自然不敢应这话,连忙收敛心思:“不敢,全听城主吩咐!”
浮七低着头不敢抬起身来,等到身上那道压迫感极强的视线收回,又听他说:“动作快些,日落后就出发。”
浮七领命退了下去,紧忙去找浮术再叮嘱一些事情。
心中实在放心不下。
果然,浮术听到消息反应很大。
“不管了哥,我去找城主,我想同你一起去!”
他急得根本坐不住,而且浮七还说一段时间内回不来。
顾不上会有什么后果,起身就要出门去。
“浮术!你怎么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
浮七没来得及拦他,在身后吼了一句。
“我同你说过几次了?行事不可鲁莽,不可冲动,不可任性。你为何就是记不住!”
浮七其实很少这样大声骂他,只是想着今后自己没法看着他,他又还是这般模样,心中恼火得厉害。
看着他停步垂头的模样,他强忍着,又将声音放柔和了些,好好同他说:
“好了,你就留在此处,城主说了,手底下的人都听令于你,你在这里也不会有危险。我挑了几本剑法放在了床头,你往后认真学,不要偷懒……”
“哥,我是怕你有危险。”
浮七话不停地叮嘱了他一堆,却只听见他声音低不可闻地道了这一句。
浮七嘴唇动了动,一时间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好半晌,他才上前拍他的肩膀安抚,低声保证:“不会。”
不知何时红日向西溜走,半边金尾好似天边眷念着偷留了一抹丹红残影。
眼见残红渐消,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浮七打开门,站在门外时又回头对他说:“浮术,我定会平安回来见你。”
说完径直转身离去。
日去时,两匹快马疾风踏出了西蛮。
大寻,上临。
暴雨瓢泼,行人避雨,街贩收摊,商铺开门,酒楼打烊,雨幕下来去者皆步履匆匆。
有一人狂奔而去,踩乱雨花无数。
云银城中这丝异常并非雨势之故,而是近日上临反生了大事,云银城中不太平。
一月前,云银城世族商氏一族满门离奇暴毙于府里,府中上下三百多数人一夜之间无一活口。
商氏一族世传四代,百年簪缨,繁盛不倒,当之无愧上临第一世族,大寻世家之首。百年繁荣,一朝树倒猢狲散,原由不明,猝不及防,令人唏嘘。
噩耗传至京中,朝启帝震怒,遣重臣出京,大理寺协查。
一整个月时间下来,才将商家满门收殓下葬。
最后奉皇帝令,封商府,府前挂渡魂幡十年,以送忠魂安去。
连片的刺白闪电划破夜空,被打湿的都白幡在狂风暴雨中像在被撕扯的苍白的脸。
商迹僵硬地站在雨中,闪电下映照的脸惨白得同那白幡没有任何区别。
训夜的禁军恰好经过,此时,从身后伸出的一只手,一把将商迹拉进了墙后更深的黑暗中。
“商迹,不能再往前了!”那人压低了声音道。
商迹拔剑的手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徐观南!”
他紧紧拽住他的手臂,声音干哑得厉害:“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观南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紧着嗓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和我来!”
徐观南一路领着他在雨幕中快步穿梭,最后进了一处十分隐蔽的院子。
徐观南警惕地关上门转过身。
两人全身上下都湿得透彻,从小体弱的徐观南实在没忍住握拳抵唇一阵急咳,好半天才停下来。
商迹伸至半空的手收回,在身侧捏得死紧。
徐观南知道他的心急,压低了声音:“上月,二月十四,一夜之间,商家无一活口。皇上派下右相苏鸣岐和大理寺卿蒋私彻查,一月下来仍然毫无结果。商家除去下人之外的其他人皆已入葬商氏族陵。”
由于话有些急,徐观南没忍住喉咙的痒意,又低咳了几声。
半晌,空气中安静得过分。
徐观南垂着眼:“阿迹,节哀。”
来时途中无一人不谈论,声声入耳,噬心寸寸。直到这一刻,血淋淋的真相彻底剖开心脏,没了,全没了。
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全都…
可是怎么会……怎么会……
商迹全身脱了力,跪倒在地,脸痛苦地埋进双掌之间,眼泪滑过指缝一滴一滴落下来。
徐观南也蹲跪在他面前,一只手抚上他的肩膀:“商迹,我说的商家上下无一活口...也包括你,上临你不能再待了。”
商迹身体一僵,抬头,一双眼睛红得厉害:“当真?”
“当真,入陵那日我去了,五个人五具尸体。所有人都以为其中的那具尸体是你,只有我知道不是。”
商迹没有作声,垂头独自思考着什么。
“商家你万万不要再去。”
他提醒着,却没有点破。
商氏这一脉说起来是个传奇,四代百年不衰,三代功勋卓着。
第一代商太祖跟随开国太祖皇帝有从龙之功,拜宰相上一品;第二代,也就是商迹的祖父商老太爷拜钦天监,深受先帝赏识信任,居高位三十余载。
可谓是风光无限,门楣铸金。
之后新帝登基一年,改年号朝启。直到朝启帝在位的近十年来,商家才隐隐显现出颓势。
朝启六年初,商老太爷致仕五年,当时官拜礼部尚书的商父奉皇令调任离京,擢升三品大学士,开府上临。
朝启九年二月中旬,商家却满门离奇惨死。
太巧了,
这一切都太巧了。
祖上代代高官实属奇谈,但奇谈与怪异的分割之处,便是从朝启帝登基之后开始。
如此悄无声息,干净利落,一夜之间灭人满门的动作,天下人能有几何?
商迹僵跪在地,不动弹半分,不作半句言语。
肩背挺拔,在半空中又脆弱地折下来。白襟染尘污浊,鸦青色深,唯有袖间金绣的苍竹随着手臂颤动。
徐观南从来没见过他这副狼狈的模样。
他生来是天之骄子,清隽如皎月,雍贵如雅兰。是如金似玉的贵人,是他望尘莫及的贵人。
“观南,金贯也死了。”
良久,静寂的空气中才响起他哽咽痛苦的声音。
徐观南愣了一瞬,只是单手虚虚揽住他肩,声音轻不可闻:
“阿迹,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