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大会最后一日,江洵的对手是来自主阁的姜南。
忆起上一届弟子大会,两人曾有过一番交锋。
那时的姜南,虽崭露头角,却未能跻身前三。
今日,当江洵的刀锋划过姜南的衣角时,胜负已定,鼓声轰然响起。
然而,江洵脸上却不见丝毫的喜悦之色。
他只觉得这第一名如无根之萍,让他有些心虚,仿佛是偷来的一般。
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傅霖的身影,总觉得站在这里接受众人追捧的,本应该是傅霖。
当方震问他想要挑战哪位阁主时,江洵沉默了。
他的目光先是看向了温如玉,那是傅霖心心念念都想赢的人。
可就在目光交汇的刹那,温如玉似是在躲避什么,慌乱地将视线移向别处。
而后,江洵的视线落在了江挽身上。
那人就端坐在那里,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笑意,宛如春日暖阳。
“三阁主——江挽。”
江洵开口,随即施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举手投足间,尽显敬意。
二人的比试,定在了翌日巳时。
与此同时,暮商宗内,静谧幽深。
萧旻手捧着一碗安胎药,伫立在房门前,犹豫许久,迟迟未曾踏入。
自秦念淑归来,他们之间除了激烈的争吵,再无心平气和的交谈。
待手中的药碗温度适宜,不再烫手,他才抬手叩门而入。
屋内,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飘散,这香气闻久了,便会让人浑身乏力,灵力也会暂时消散。
他将秦念淑囚禁于此,让她只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生活,半步都休想踏出这房门。
“喝药了,阿念。” 萧旻轻声说道,语气温柔,端的是一副贤夫良父的模样。
可秦念淑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萧旻并未因这冷落而感到尴尬,他两步上前,轻轻抽走秦念淑手中的医书,放置在一旁的桌上。
“书一会儿再看,先把药喝了吧。”
秦念淑这才缓缓抬头,看向萧旻,眼眸中的眷恋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厌恶。
“你能不能别再装了吗?你不觉得恶心吗?”
“你觉得恶心实属正常,毕竟你如今怀有身孕,有孕期反应。”
萧旻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边说着,一边将药碗朝秦念淑手边递去。
秦念淑愤怒地将碗推开,药汁四溅,浸湿了两人的衣衫。
瓷碗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
萧旻见状,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就是学不乖呢?”
他的耐心渐渐耗尽,伸手捏住秦念淑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
秦念淑冷笑一声:“喜欢乖的?那把和离书签了,去娶花时雨。”
“和离?你这辈子都别想!在孩子生下来之前,你哪儿都不能去。”
听到萧旻提起孩子,秦念淑的怒火更盛。
她本打算五年内都不要孩子,这一点萧旻起初也是同意的。
毕竟二人都各自忙碌,一个忙着接手暮商宗,一个忙着开设阳春医馆。
婚后,夫妻二人虽聚少离多,却从未相互埋怨。
可自从萧夫人生病,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念淑曾收到秦方礼的来信,彼时她便抽空回了一趟暮商宗。
只是那晚夜色深沉,她行色匆匆,无人注意到她的身影。
那时的萧夫人卧病在床,卧房内满是她剧烈的咳嗽声。
“你怎得回来了?” 萧夫人半倚在床头,神色间带着几分诧异。
她知道秦念淑一心扑在阳春医馆的事务上,况且暮商宗也有自己的医师,实不想无端耽误秦念淑的时间。
“我不放心。” 秦念淑脚步急促,转瞬便来到了床侧。
其实,她与萧夫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亲昵,平日里碰面也仅是简单寒暄几句。
但无论如何,萧夫人是萧旻的母亲,就算只是寻常百姓,她在得知对方生病的消息后,也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咳了三月有余?”
秦念淑一边轻声询问,一边将脉枕往前推了半寸。
萧夫人如今腕骨嶙峋,尺脉沉涩如刀刮竹。
她的指尖刚要移向关部,忽然察觉到皮下有细微的震颤。
这是阳春门独有的 “九宫探脉术”,能探查出常人难以察觉的脉象变化。
秦念淑阖目凝神,缓缓伸出三指,自太渊穴逆流而上。
当触碰到厥阴经交汇处时,她的指腹骤然一阵刺痛。
这脉象,她并不陌生。
去年在东宁城的医馆出诊时,那个咯血而亡的盐商,身上便是这般阴冷的脉象。
“得罪了。” 秦念淑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医者的谨慎与歉意。
她将掌心悬在萧夫人右乳上方三寸之处,刹那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待要仔细探查,触手之处硬如卵石,边缘参差不齐,好似尖锐的岩棱,这正是 “乳岩” 之相。
秦方礼曾在信中提及,萧夫人的病状疑似痨症,郎中开的百部、麦冬等药材都不见成效。
可秦念淑心里清楚,这绝非痨症。
是七情郁结,毒火凝滞而成的岩症。
“是不是已无药可医?” 萧夫人虚弱地开口,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无助。
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最近独自一人时,常常在迷迷糊糊间忆起年少时的趣事,还有那些因妒恨而犯下的过错。
秦念淑无言,岩症确实难以治愈,她所能做的,只是缓解萧夫人身体上的痛苦,尽可能地延长她的寿命。
她不能说一些不负责任的安慰之词,虚假的希望有时候也是一种伤害。
那晚,她给萧夫人留下一张药方后,便在夜色的掩护下匆匆离开了。
后来,萧旻时不时地在信中向她提起阳春门那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秘术,言辞恳切,希望她能出手救治自己的母亲。
但都被她回信拒绝了。
这世间根本就不存在起死回生的秘术。
万物生长,皆有法则。
违背法则,必遭反噬。
人亦然。
可萧旻竟趁她不备,换掉了她的避子汤。
等她察觉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她每日为阳春医馆的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不是所有地方的医馆都那么好说话,愿意容纳他们将阳春门开设在此地。
她要准备药方记录、药材清单,核对人员信息,核算资金账目。
还要提前与当地官府报备,一旦医馆与百姓发生纠纷,也得亲自去与官府沟通解决。
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养育一个孩子,光是怀孕就已经让她的身体严重透支,好几次在医馆险些晕倒。
可萧旻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她的身体会如何,她的处境以及她的前途又将会如何。
“我不会让孩子生下来的。” 秦念淑面无表情,冷冷地说道。
经此一事,她已然下定决心,不再与萧旻有任何瓜葛。
这个人,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亲人,心里只有他自己,根本不懂得尊重他人。
这样的人,不配做她孩子的父亲。
“阿念,莫说这些气话了。岳父如今下落不明,这个时候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儿,你说,小锦会不会乖乖地把药方送来?毕竟,他那么在意你。”
萧旻脸上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语气中却藏着一丝威胁。
秦念淑闻言,怒不可遏,抬手狠狠地给了萧旻一巴掌,“你还是不是个人?疯子!”
被扇了巴掌的萧旻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出了声。
她摸我了。
且不说秦念淑如今灵力尽失,四肢无力,就算是正常时候,她用力打出的巴掌,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不痛不痒。
他只是觉得高兴,因为秦念淑终于肯伸手摸他了,哪怕是带着满腔的愤怒。
“疯子?我不太喜欢这个词。”
跟他的身份一点也不沾边儿。
“阿念,药方给我好吗?一家人快快乐乐地过日子难道不好吗?为何你非要这么固执呢?”
他又凑近了一些,声音里带着几分蛊惑,仿佛在描绘一幅美好的画卷,可眼神中却透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
屋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你实话告诉我,你同我结婚,是为了拿到药方吗?”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怕萧旻说实话,又怕萧旻不肯说实话。
萧旻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反问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与不甘:“那你呢?你同我结婚,是为了什么?喜欢?可你喜欢的人是我吗?”
他怎会不知,在秦念淑嫁给自己之前,时常与沈亦行相伴左右。
也清楚秦家父子对待沈亦行和自己的态度,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尤其是秦在锦那小子,什么时候真心把他当成姐夫了?
在他们秦家眼里,未来女婿的最佳人选,恐怕非沈亦行莫属。
只可惜,被他半路截胡了。
江湖上的流言蜚语他也有所耳闻,说他与沈亦行容貌有几分相似,秦念淑嫁给他,很大程度是把他当成了替身,毕竟沈亦行早就心有所属。
今朝榜永远矮那人一截也就算了,就连心上人跟自己结婚也是因着他三分像那人。
他怎能不恨?
“萧旻,你可以质疑我,但你不能质疑我的真心。”
秦念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实在想不通,他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喜欢他十几年,这份心意,难道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吗?
萧旻闻言,明显有一瞬的怔愣,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可随即,他又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得了吧,阿念,我们就不要将各取所需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了。”
说完,他缓缓蹲下身去,动作轻柔地将打碎的药碗碎片一一捡起,仔细地包在帕子里。
即便此刻两人剑拔弩张,他心里还是清楚,秦念淑如今行动不便,若是不小心踩到这些碎片,后果不堪设想。
“留给你,以及留给你弟弟的时间都不多了,我希望等我下次来的时候,你能把药方写出来。”
秦念淑看着他收拾东西的身影,眼眶微微泛红,轻声道:“萧旻,别让我恨你。”
萧旻沉默了片刻,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终究没有回话。
他不敢直视秦念淑的眼睛,怕在那里面看到自己的愧疚与无奈。
他只是拿起东西,脚步有些沉重地走了出去,带上门的那一刻,两人的心也就真的有了隔阂。
傍晚,献岁山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了橙红色,一排排大雁从上空飞过。
江洵念着江挽未吃晚饭,便亲自下厨,单独熬了些解暑的绿豆汤。
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汤,朝着江挽的住处走去。
还未进门,就听到屋内传来江挽同温如玉交谈的声音。
“苍术此人,你可知晓?” 温如玉的声音低沉而稳重,带着一丝探究。
“认识,但不了解。”
话落,屋内传出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哒哒” 两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你觉得他会加害傅霖么?”
“你是说将傅霖带走的人是他?” 江挽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
“嗯,探子说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但是距离太远,未看清少年的容貌。” 温如玉解释道。
“其实......如果是江洵,傅霖未必不会放水,你没必要.....”
他这话还未说完,就被江挽打断。
“温如玉,落子无悔。”
做都做了,伤也伤了,事后可以复盘,但绝不可以当马后炮。
江挽察觉到门口那抹熟悉的气息,带着几分调侃:“愣在外面做什么?站岗么?”
温如玉听到这话,猛地回头望去。
只见江洵垂着头,静静地站在门口,手中稳稳地端着一碗绿豆汤,一声不吭。
他心中一惊,自己方才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小子就站在门外?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又都听到了多少?
江洵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抬脚走进屋内,待靠近江挽身旁时,微微俯身,将手中的碗放置在江挽的右手旁,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关切:“天热,师父喝碗绿豆汤再休息吧。”
“你...... 你方才可有听到些什么?” 温如玉问道。
“弟子刚来,什么也没听到。” 江洵神色淡然,语气平静,脸上没有丝毫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