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余凉提及燕师璟,邱识蓦地怔愣,随后声音更沉了些,无法分辨他的喜怒:
“当时寒尽与他娘亲,就藏在南绥山下的村子里,除了我们,无人知晓。”
余凉皱起眉,有了不好的猜想,可是燕师璟也不像这样的人啊,她问:“师父是说,害得师兄与他娘亲被绑至江宁府的人,是小师叔泄的密?”
邱识半垂下脑袋,朝她摆了摆手,“你不必多想,更不必怪他。云起从军十年,也绝非善将,十几年前屏海州的尸傀之祸,便是因他而起,死了太多人了,师璟他只是……只是希望一切有个了结。”
所以,宿齐当年只是驱赶燕师璟下山,更没有搭救萧云起,全是因为他也觉得萧云起闯出的祸端不可饶恕,该有此报。
而如今,他出走坐守多年的观复洞,千里赶赴蜀地,不是为了教育不懂事的徒孙,而是阻止一场昔日就曾历经过的劫难。
过往的故事到此终结,余凉听完心思愈发沉重,邱识总不会平白无故跟她说这些的,如她之前所问,他深夜来此,必然另有要事。
“师父,为何与我说这些?”余凉。
邱识终于站起了身子,走到戒堂的铸铜神像前。
太初戒堂所奉,乃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掌十方三界善恶赏罚,代天以司造化。
他面朝铜像,说着耐人寻味的话语:“萧惟叙被关观复洞,好歹是在疯癫之中度日,糊里糊涂,难辨甘苦。但你师兄呢,神智清醒,亦有执念,怎堪忍受一直不见天日,不能得志呢?”
原来观复洞里那位痴癫老者就是萧惟叙,前朝太子的儿子。
余凉心思一动:“……师父你,想放了师兄?”
邱识违抗宿齐的命令深夜来给她送饭,已经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了,难道还会动起放过萧寒尽的念头?如此溺爱徒儿,可不像邱识往日的作风。
倒是一点就透。邱识闻言转过身来垂眸看她,眼神意味深长:“不是我,是你,带他逃离太初。”
余凉瞪大双眸,满腹猜疑涌上心头,却还是不敢肯定,“徒儿不明白。”
邱识缓道:“你师祖念及师恩,想替肖家留住这条血脉。可是困着他,他生不如死,放他出去,又或有后患。唯有的办法,便是——让早该有个了结的事,了结了。”
“我带他走,就能了结了?”余凉。
邱识:“你与他去寻那夷山玄洞,看看是否当真存在,洞里又是否真藏有他想要的东西。”
如果没有,一切不过大梦一场,尚有转机,可是——
余凉问:“若真存在呢?”
邱识皱起的眉眼缓缓闭上,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又睁开,把带来的星驰剑交还余凉手上,一字一字地道:
“杀了他。”
三个字恍若惊雷,在余凉心间劈开,把她震在当场,傻了眼。
“大梁才统一南北不久,战事刚平定,天下百姓需要的是休养生息,不是他的一举私念而再起动荡,”邱识再次叹气,“十几年在太初修身养性,依然磨不平他的仇恨,仅靠困在观复洞中,除了日夜苦痛,又有何用呢?与其让他为祸人间,不如就让他随着前朝往事,一并了断。”
前朝开国所制的“微明剑”,为克制夷山玄洞中《天命秘谱》的唯一法宝,是肖氏为自己亦是为苍生传下的最后一道保险。它如今由徇公灭私的邱识所持,倒真是得其所哉了。
余凉神思恍然:“为何选我?”
邱识:“寒尽既愿意带你一同赴夷山,说明对你最是信任。若在路上你能多劝诫他,让他回头是岸,你们倒不必提剑相残。但倘若……他执意要行他的路,同辈中,亦只有你才有杀了他的能耐。”
一番话听下来,余凉真想抢天呼地大笑大哭。
拜托,为了萧寒尽这个暗线的重要剧情人物,她差点命丧藏烟林,眼下又叫她杀了他,怎么可能!她真是命里带着倒霉,系统要保的,和这些人让她做的事永远不对付,干活干得累死,还得从中斡旋调和。
她心里骂咧咧的,但无比清楚此时如果要和萧寒尽逃去夷山,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个机会了。
良久,余凉应下:“好。”
邱识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为师知道,你自小便是心存大义的。纵有万般不忍,为了生民,我太初,不可再做糊涂事了。”
“我该怎么做?”余凉问。
得了余凉确切的应诺,邱识原有些紧绷的神色稍松了几分,他又往余凉手里塞了一袋盘缠,“后日就是前朝太子萧杞的忌日,你师祖他往年都会在这夜前往其墓前祭扫,你便趁那时入洞,带你师兄走吧。”
临走前,邱识在门前顿住脚步,不舍地回头看了眼余凉,沉重道:“你们此趟下山,若无他事,便暂且不必回来了。”
说的是“你们”,可余凉明白,只是单指她而已。毕竟如果真杀了萧寒尽,他可再也回不来了,而她断了宿齐恩师萧杞的血脉,也必然会遭惩罚,邱识不让她回太初,是在为她着想。
余凉点头:“嗯。”
戒堂的门再度阖上,铁锁扣回,一切重归宁静与晦暗。
日光覆进戒堂,又流转变暗,轮回两次,终于到了忌日当夜。
戒堂紧闭的窗户被轻声扣响,随即从外头传来封窗木板断裂的动静,余凉心领神会,顺势推启窗户,果然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她左右往外打量,虽不见来人,却能猜出是邱识所为。即便要助她出逃,也定然不能从大门出去,否则是何人相助,就太过明显了。
余凉跨出窗户往外一跳,提着星驰剑趁夜色遮掩,疾步赶往观复洞后山密门处。
熟门熟路地用亲传弟子的玉佩开启了机关,余凉蹑手蹑脚地踏进了洞,牢中的老者仍在,他背朝她,佝偻着腰坐在木凳上,桌上地上都堆满了木屑,而他仍在一刀刀地刻着木人。
余凉想起了那日宿齐对他说的话——“师弟,云起不日便要携妻儿回来了,你要给他孩子的木人可做好了?”
这便是给萧寒尽雕的木人吧。
她步履轻迈,靠近牢门,手穿过铁栏摊开掌心,“把那木人给我罢,我会替你,在他生辰时交给他。”
萧惟叙的背影呆愣了一会儿,随后缓缓转过身来,“你看到我的孙儿寒尽了?”
“嗯。”余凉嘴角牵起一抹淡笑。
萧惟叙挠挠脑袋,“可是我还没有雕完……云起,也还没有回来。”
怎么可能会没雕完呢,困在这里多年,雕好的木人怕是能堆成小山了,想想也知道,定是每雕完一个,就被宿齐收走一个,只有让萧惟叙永远有事可做,才能一直安静下来。
余凉瞥了眼他手中已有雏形的木人,“你就快雕好了,剩下的我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