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先前的话是试探,那么现在迟奚祉可以肯定,元知酌记起他了。
她肯定全部都记起来了。
迟奚祉身体撤开了些,舒展着脖颈往后仰,漆黑的眸子始终落在元知酌的身上,他嗓音低沉依旧,“你都记起来了,对吗?”
“嗯。”她矮了矮身,眼角水涔涔的。
元知酌全都记起来了,没有所谓的贵妃,她就是竺桉,竺桉就是她。
竺桉也好,霁岱也好,都是年少风流时,写花诗闹着玩自取的字而已。
迟奚祉的喉间有些干涩的苦,“头还疼吗?”
“疼,撞得很疼。”元知酌没有隐瞒。
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微妙,半生不熟的过往横亘在两人之间,千山万水的近,和近在咫尺的远,迟奚祉望着屋顶上繁复的藻井,闭了闭猩红的眼,许久略带歉意地开口道:“抱歉。”
元知酌侧过身默默收拾着金盘,她闻言一怔,又缓缓摇头,“不怪你,摔疼了才能醒悟过来。”
“睡了这么多天,瘦的愈发可怜。”迟奚祉仰躺着,偏着头看她,他的手没有办法摸她的脸,只能用手腕内侧去蹭一蹭她没什么肉的小脸。
元知酌抬眉看着他,漂亮的眸子水盈盈的,嗫嚅道:“你也瘦了。”
迟奚祉笑了笑,心里对她没底,“可有怪我?”
“怪我为一己私欲没有放你自由,让你陷入仇恨的漩涡里,怪我利用你操控楚王,怪我让你背负骂名,也怪我强迫你收养迟瀛。”
脸颊上传来干燥而温暖的触感,元知酌抓住了他的手,诚心坦白,“我说了我不怪你,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他们两个是相爱的,只是爱的掺了一点恨而已。
爱本身就掺杂着很多不可割舍的杂质,这是应该要坦坦荡荡承认的。
人们常常用一段冗长的定义来解释爱的原型,但擦亮眼睛后发现,爱是寥寥几字,是某人的名字。
迟奚祉囚禁她、控制她、强迫她。
平心而论,元知酌爱他,也又恨他。
即使知道苻沛国的事情他也只是其中一颗棋子,但她还是无法坦然地接受。
迟奚祉是狗皇帝的儿子,他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的燕武帝的血,元知酌对他的情感应该要是明明白白的恨。
可她看见他受伤垂危的样子,她还是担心地想要落泪。
她恨他的固执守旧,又心疼他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
迟奚祉恍惚里盯着元知酌,以为她莹润的眼又要落泪,于是伸手去摸,却并没有摸到落下的泪珠。
元知酌高傲地拂开他的手,一如当年的意气风发,缃黄的光线将她澄澈的眸底打的利落凌厉,往上擦掉未落的泪珠,“我不会再哭了。”
她抬头看着窗边,白瓷雕刻出一株傲于枝头的芙蓉花,即使没有颜色,也依旧生机盎然,不逊色于雪地里的腊梅。
秋日的暖阳里下了一场雨,爱和恨两种人类最浓烈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成了洪德十五年深冬一直没有消融的雪。
一旦触碰,心尖便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倏地,元知酌揉皱了桌案上满腹牢骚的宣纸,纸上的内容变成一团墨云,宣纸被扔在地上,还萦在心头,成了他们之间经久不散的雾霭。
因为爱与恨都不够纯粹,才会痛苦。
但,元知酌不是一个会沉湎不前的人。
过了许久,她目光直直地盯在眼前的帝王身上,“陛下之前答应我的可还算数?”
迟奚祉从衣兜里摸出来了个物件,他眼下的乌青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态,他没有听清她的话,“什么?”
元知酌将往日的情话细说给他听,只不过这是唯一一个立字据了的承诺,“陛下曾许诺我,若是陛下负我,便划与城池,立我为藩王,送我出宫,如今可否兑现诺言?”
身躯一颤,迟奚祉似乎想起来了。
他捏着手掌里红玉扳指,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在缺了一角的金龙上,他沉默了一阵,并未给出答复。
妖邪的北风吹开錡窗,将摇曳的灯烛吹灭,外头的雪停了,却下起了雨来,四周的纱帘珠幕被裹挟、被缠绕,殿内沉降到冰点。
完全暗黑的一个环境,元知酌目光灼灼地盯着一个方向,她掷地有声地请求道:“请陛下信守承诺,放我离开。”
迟奚祉眉眼拢着郁气,沉冷的视线压过来,他云淡风轻道:“可朕并未违背诺言。”
细雨顶撞了冬风,似有倾斜的雨脚砸落在两人中间,溅起的水花中倒映的过往的恩怨。
风雪里站久了,心也冷得很,元知酌收敛起小性子,一反常态的平静和认真,她姣好的面容不卑不亢,“但我还是希望陛下能许我回苻沛。”
命运是如此的不可琢磨,即使身处黑暗,两人却能够凭借感觉平静地对视,谁又能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爱情最奥妙的地方就是仅仅相爱是不够的,它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契合,对于元知酌而言,时机还未到。
她还想再等等。
殿门大开,外头的邬琅执灯入内,“主子,急务。”
迟奚祉站起身,风骨卓绝,他撂下手里的扳指,转身离开,轻飘飘的一个字落了下来,“允。”
雪色与冷光里,元知酌望着他的背影,双手抱合,立刻跪下磕头谢恩,“谢陛下恩典,臣祝吾皇江山万代,万寿无疆。”
元知酌捏起圆桌上孤零零的那枚红玉扳指,上面似乎好残留着丝丝余温。
我们之间总是晦涩难懂,情意难收,但今日今时,迟奚祉,我真心祝愿你长命百岁,百毒不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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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乾二年腊月初九。
苻沛公主显于世,其父元禧,政治清明,仁爱贤善,得皇帝嘉赏,谥号懿。
宣乾二年腊月十五。
皇帝特授公主以册印,以苻沛之乡封其为承泽侯,本支万世,与天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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