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门窗,隔绝了殿外呼啸的风声,但却无法驱退冬日的寒冷。
沈昭容看着封死的窗户和即将燃灭的烛火,感受着不断爬上腿的寒意,缓缓闭上了眼。
殿门打开又合上,刚放进来一丝光亮,又再度掐断。
脚步声平缓地落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到沈昭容面前停下。
沈昭容慢慢睁开眼,朝来人平静一笑。
“你来了。”
“我跟陛下说,想来送送你。”
魏锦书从太监手中接过托盘,放至桌上后,摆手让人下去。
沈昭容站起身,缓步走到墙边转角处,又换了个方向继续走,像是在用步子丈量脚下的宫殿。
“广阳宫日夜灯火通明,我从未见过它这副漆黑的样子。”
“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沈昭容微微一顿,借着窗户纸渗进来的一点月光,仔细用手描摹着墙壁上的暗纹和雕花。
一下一下,来来回回,像是舍不得一般。
“锦书,我很羡慕你。”
魏锦书目光往她的身影追随过去,侧头问道:“羡慕我?”
沈昭容一边抚摸着墙壁,一边抬步继续往前走。
沿着这面墙走到头后,她的口中泄出一声释然的叹息。
随即又停下脚步,转身与魏锦书对望。
“入宫这一年多来,他们叫过我沈贵人,沈嫔,沈修华,沈贵嫔,沈昭容,可从没有一个人,叫过我的名字,”说罢,她又弯唇温和一笑,“锦书,这宫里至少有一个人能记住你的名字,而不只是你的封号。”
魏锦书慢慢转过身,笑意和煦地开口。
“静女其姝。‘沈姝’这个名字,像你一样美。”
这一句话让沈昭容刚刚向上勾起的唇角,又不受控制地沉了下来。
她撇过头去,借着黑暗的掩盖,迅速抬手抹去眼角溢出的两滴泪珠。
再转过头时,又恢复了方才的平静。
“那是什么?”沈昭容注视着桌案上魏锦书带来的托盘,开口问道。
“君恩。”
魏锦书掀开托盘上的白布,露出白布之下盖着的酒杯。
杯中酒液澄澈,幽幽醇香沁人口鼻。
“入口封喉,不让我太过痛苦,的确是君恩。”
沈昭容说完,几步来到桌案边,端起酒杯就要喝下去。
魏锦书伸手拦住她,“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锦书,我不后悔救你。”
“赵贵人是我杀的。”
刚要喝下这杯酒的沈昭容,在听见这一句后,瞬间停顿。
但不过也就是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我不后悔救你。”沈昭容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毫不犹豫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魏锦书沉默地看着她放下酒杯,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
沈昭容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回床榻,身子止不住颤抖,只能在站不稳之前赶紧在榻上坐下。
“我救不了她,但至少救了你,”沈昭容双手紧紧扶住床沿,“可是,我做不到替她原谅你。”
她重重躺倒在榻上,颤巍巍的手缓缓抬起,抚平散乱的发丝。
“你看,我都要死了,还是逃不出这座广阳宫。”
“等你死后,我给你找一处好地方。”
“好。”
握住枕边纱帐的那只手重重落下,带着纱帐一同垂落。
“沈姝,谢谢你。”
魏锦书的话再没有等到回应。
榻上的人沉沉睡去一般,整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之中。
魏锦书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抬头打量着整座寝殿。
被封起来的宫室,像极了棺材。
不知道古往今来,成了多少深宫女子的归宿。
魏锦书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能送沈姝出宫,她本应是喜悦的,轻松的。
但不知为何,此刻心却沉沉的。
双唇也像粘在一起似的,说不出话。
“主上倒是轻松。”
一团黑雾飘散入殿内,缓缓凝聚成人影。
只见萧承胤闪身进了寝殿,行至魏锦书跟前。
魏锦书声音沉沉,“让你办的事,办好了么?”
“属下为了找这个身量相似的死囚,可废了不少功夫。”
萧承胤说着,手掌一挥,变出一个与沈姝身形一样的女子出来。
随后,又施展法力在女子脸上掠过。
那女子五官慢慢改变,直至与沈姝一模一样。
魏锦书瞥了眼,淡淡道:“法力恢复得挺快。”
“若魔骨齐全,属下还能恢复更快。”
魏锦书理了理裙边,起身往外走去。
“办好该办的事,待本尊回归,自然会把护心骨给你。”
“是。”
昨日的一场闹剧,以淑妃意外身死,沈昭容病故而结束。
淑妃死后,按照宫中规矩,设灵堂三日后将由侍卫护送回府。
沈昭容的“遗体”则被连夜送还母家。
云初和魏锦书站在城楼上,远远望向载着沈昭容的车离去。
“上一次是贵妃,这一次是沈昭容,下次又会是谁?”云初叹息道。
“能从宫门出去,也算是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死后的体面能有什么用。”
“可人就是在乎这些。”
云初难以理解凡人的这种执念。
人都没了,这些说到底都是虚的。
“云初,你既得了天枢笔,何不为我改写一个意外身死的结局?好让我们能尽快脱离这里。”
云初回过神,一转头恰好对上魏锦书探寻的眼眸。
她一下不知该如何圆过去,只能先用玩笑的口吻说话。
“你怎么比我还急。”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沈姝也说,让我离开这儿。”
“命书之事牵扯甚大,许多事还要从长计议。”
云初垂下眼眸,叹了口气,复而沉沉开口。
“更何况,我希望你为人的最后一世,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这句话也是云初的真心话。
魏锦书五百多年的人生,都是凄惨结局。
先不说魏锦书身上疑点重重,这命书到底应不应该改,还无从决定。
如果真的要改,云初就想帮她圆上这份遗憾。
魏锦书浅浅一笑,未置可否。
她目光远眺,看见侧门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出宫而去。
她知道,从此这世间,再无沈昭容。
“三日后是我的生辰。”
“我一直记着呢。”云初笑道。
“你同我一起过吧。”
“我?”
“你不知自己的来处,也定然不知自己的生辰吧。”
云初想了想,答道:“好像……是没有记忆了。”
“所以,三日后,你同我一起过,”魏锦书执起她的手,眼含秋波,“到时,我送一份贺礼给你。”
“好。”
云初心中触动,转念一想,又问道。
“那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愿望,”魏锦书温婉一笑,“这个愿望就是与你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