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滚落。
或许因为知道是他,所以才会这样控制不住想要掉眼泪的念想。
就算是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最想、最希望见到的人,还是他。
宋枳软用尽全身力气,将脸偏了过去,不让晏骜川再给她渡气。
唯恐他不适。
“我……”
她嘴唇发抖,哽咽着说:“…我…爱你。”
对方呼吸一滞。
瞬息之间,覆在她后脑勺的手再度用力,滚烫的唇瓣重复贴了上来。
层层气息,从对方唇间渡过来。
只是为了让她好受些。
“……”
“……”
“就要埋好了——”
埋坑的人对原先黑衣人站定的方向看过去。
却没有瞧见人。
“大人?”
那人转头搜寻,喊话:“大人?”
唰亮的寒铁红缨枪在半空中飞快旋转一圈,稳稳砸在挖坑人的后背上。
“拿下。”
熟悉的声音从土坑外传来,就算被尘土掩盖,宋枳软还是听出不对劲来。
只是土太厚了,压得她无法喘息,更无法动弹。
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她感觉身上的土好像轻了起来。
她是死了吗?
为何不再感觉到那沉重的压迫感?
甚至感觉到,有双手,在她的脸上抚摸。
她茫然地睁开眼。
天色仍然并未大亮,仍是无数火把,点亮了土坑周遭。
在火光间,慕红缨双眉紧皱,急切地将她脸上尘土全都抚开,拽着她的双手,将她从土中拉出来。
“慕…姐姐……”
“阿川……”
宋枳软艰难地转过脑袋,只瞧见一袭紫色官袍的晏珺正弯着腰,将晏骜川从土里拖出来。
“他们都会没事的,阿枳不怕。”
慕红缨从怀里取出帕子,让人取水来,替宋枳软将口鼻喉间的泥土全都清理出来。
宋枳软吐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没忍住身子乏力,再度昏厥过去。
……
府衙内,大夫进进出出,在各个院落里忙碌不停。
晏珺守在晏骜川的屋子里,盯着大夫给弟弟喂药又施针。
晏骜川同对方打斗时候,后背和手臂都被砍伤,大夫帮他清理好伤口,又缝了几针。
晏珺就这样守了两个时辰。
期间不断有大夫来禀报同行之人的情形,虽然都被埋在土里,险些窒息,但好在他们赶来还算及时。
若是再晚到一炷香的功夫,人只怕就要没了。
“……”
“……”
晏骜川昏迷了快三个时辰,等醒来时,瞧见晏珺站在床边,视线落在地上,眼眶发红,不知在想什么。
“哥……”
晏珺闻声抬眼,瞧晏骜川惨白的脸,动了动唇,平复了少许才道:“阿枳没事。”
晏骜川扯动嘴角,看着他,“你怎么眼睛红了?”
晏珺抬手揉了揉眼,“兴许没休息好。”
“哥。”
晏骜川看着他,道:“我想去看看她。”
晏珺深吸一口气,知道弟弟的犟脾气,他最挂心的就是宋枳软。
不亲眼瞧见小姑娘完好无损,就连他这个当哥哥的话都不肯信。
“我知道你醒来后就得看她,所以就将阿枳安置在隔壁屋了。”晏珺无奈道。
“……”
“……”
慕红缨也熬了一整夜,到了巳时仍未闭眼,她先去南许和乔风意的屋子里看了。
南许先醒来的,后来说什么也要守在乔风意的身边。
慕红缨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让人从南许屋子里搬来一张窄榻,放在乔风意屋子的外间,方便人看乔风意。
后来她便一直守在宋枳软的屋子里。
小姑娘先前将土和尘都吐出来,不过大夫说,宋枳软身子骨本来就比寻常人要差一些,不生病还好,一生病恐怕就是大病。
刚给人喂下药后,宋枳软就开始高烧。
晏骜川过来的时候,慕红缨正帮小姑娘换完汗湿的衣裳。
“怎么会突然高烧?”
晏珺一个时辰前来看宋枳软的时候,大夫刚给人开了药,他以为小姑娘也就没事了。
没想到在他走之后,情况又恶劣起来。
“虽然阿枳将那些土都吐出来了,但大夫说,还是残留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所以才会让阿枳生高烧。”慕红缨打来了水,拧干帕子被晏骜川接了过去。
“我来吧。”
晏骜川捏着帕子,探手到宋枳软的额头,的确是滚烫的,还覆着了许多小汗珠。
女子双目紧闭,睫翼乖乖地耷拉在眼皮上,鼻尖和脸颊酡红一片,兴许是难受,才会紧咬着下唇,眼尾沁出了泪珠子。
他视线落在宋枳软脸上,一颗心好像揪起来了一般,用帕子擦拭她的脸,指腹轻轻拨开被她咬住的下唇。
“是我不好。”
晏珺瞧弟弟蹲在床头,分明自己脸色煞白,瞧见榻上人时,眼神里的心疼却如无穷无尽一般。
“我不该带她去查案子,那么危险,我却没有保护好她。”
晏珺蹙眉,抬手按在晏骜川的肩膀上,“不是你的错,
你带够了足够的人手,只是对方穷凶极恶,所以才让你们措手不及。”
慕红缨知道晏珺心疼弟弟,深吸一口气,也安慰道:“是啊,
若不是你提前给我们写信,我们也不会赶过来,
好在你通知得及时,不然又得平白无辜丧失了许多性命。”
晏骜川来了庐州后,听柏竹说起是受关大将军和枢密院副使的嘱托,就知道自己兄长有关注冥婚的案子了。
这才将心中疑点包括案子的进度都写信寄给晏珺。
晏珺近来升迁至枢密院副使,近来枢密院得到风声,南蛮有北上迹象,临安府作为军事要地,对大晋来说至关重要。
名义上,司马帝让晏珺来检查边防粮草军马,实际则要查探周遭小国的意图。
正好赶路到了舒州,就知悉了冥婚案,晏珺先前在应天府当过父母官,经手的案子无数,察觉出这案子的不对劲。
同关赤取得联系后,让晏骜川等人到了庐州。
昨夜行动之前,晏骜川存了心思,又给晏珺写了封信,交代清楚地址后,才送南许到了郊外。
晏珺不敢耽搁,快马加鞭这才救下了人。
“阿枳高烧需要人守着。”慕红缨出声。
晏骜川没有犹豫,“我守着。”
晏珺其实更希望晏骜川能去休息,他虽然底子从小就比较好,但大夫方才也叮嘱过要好生休息,毕竟身上都是伤。
大家险些被活埋,晏骜川亦是这般。
只是晏珺清楚,他这个弟弟,打定了主意就不轻易改变的。
只好出去让人将隔壁屋的贵妃榻搬进宋枳软的屋子。
天色昏暗下来,又过了两个时辰,宋枳软还是没有醒来,不过身上高热有了消退的征兆,出了一身大汗。
慕红缨正好端着药进来,就瞧见晏骜川手在半空中停滞着,像是想替宋枳软更衣,却又不好意思伸手。
“我来吧,你兄长让人准备了饭菜,就在隔壁,你先去吃。”
慕红缨将药放在一旁,催促晏骜川去用饭。
晏骜川抬眉,方才陪在宋枳软床边休息了一阵,精神头也好多了,“你这派头整得同我嫂子似的。”
慕红缨入屋的脚步顿了下,瞥了眼被夜风吹得砰砰响的小窗,走过去关上。
“外头风大,穿多些出去,等会儿受冻了你兄长又该心疼。”
晏骜川起身的动作迟缓,回过身去,对上慕红缨平淡如水的面庞。
“怎么了?”
女子从柜子里取出干净里衣,打算给宋枳软换上,瞧晏骜川停留在原地,随意问了句。
晏骜川对眼前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知怎么,竟然扯起唇,分不清是哂笑还是别的意味。
“……我知道了。”
隔壁屋,晏珺刚让人去给南许和柏兰还有姓陶的那对兄弟送饭去,只听门帘被人捞开,自家弟弟面色苍白着进了屋。
“等会儿吃完饭,将药喝了去睡,你有心守着阿枳,我不是插手,
但方才也买了几个侍女回来,入了夜,她们会轮番进屋看阿枳的情况,
你不必时时刻刻盯着,该歇息的时候要歇息。”晏珺舀汤递到少年跟前。
“兄长何时也跟老媪似了。”
晏骜川抿唇说笑。
晏珺弹了下少年额角,“你是不当人兄长,待你何时生儿育女了,也知道我的感受了。”
长兄如父。
长兄如父。
晏璟虽然同晏珺只有一岁之差,但是个心思马虎的,性子也像个男孩儿。
晏珺更像曲夫人,心思细腻,又肩负长子长兄的责任,对待弟妹更应该上心。
这一房里,晏骜川没有自己亲生弟妹,是被晏珺和晏璟疼大的。
“比我大了那么几岁,就想当我爹了,胃口真大。”
晏骜川摸着额头嘟囔。
晏珺许久不见弟弟了,先前听晏璟在他面前哭,说人瘦得不像样。
如今看来,瘦虽然是瘦了,但精气神却比往日要沉稳精炼多了。
男人终归是要历经磨难,才得以成长。
“听说你安抚了周遭小国同大晋的关系,官家提拔你进枢密院了。”晏骜川边吃边问。
晏珺没动筷子,看着对方狼吞虎咽,又给弟弟倒了杯茶。
“不管是在哪里,都是为朝廷、为大晋办事。”
晏骜川闻言笑出了声:“还没当上正使,就同我打上官腔了。”
晏珺牵唇,“我多往上走一步,晏家和你也能稳当一分。”
“……”
晏骜川搁置下筷子,正色道:“兄长,我会和你一起挑起担子。”
晏珺摸了下弟弟的脑袋,“知道你懂事,我且会在这边待一阵子,
到了军营里头,你也得稳妥行事,咱们之间的关系,我不会对外说,
这是关将军同我嘱咐过的,我也觉得有些道理。”
“知道。”
晏骜川眸底微动,又问:“那些人抓住了吗?我看他们训练有素,
同我们动手之日,常提及‘大人’这称呼。”
“大人?”晏珺蹙眉。
“你说这是哪位大人,明知我和南许的底细,还敢动手。”晏骜川眯起眼来。
晏家和南家,一个尊贵,一个荣耀,京城里得罪谁都是不敢得罪这两家的。
“旁的地方的大人,我看是没有这个胆子。”晏骜川道。
晏珺思量,“你觉得指使的人出自京城?”
“同咱们家有仇的,敢有这样大手笔的,不就是那几家。”
晏骜川漫不经意摸索筷身,“皇后痛恨贵妃,而阿枳同我有婚约在身,在皇后眼中,贵妃必然是同晏家站在一起。
对晏家有连带敌意,也是情理之中,但杨家一脉到了如今算是身将就木,
只得依靠大皇子力挽狂澜,而司马忠又怯懦了些,担不起担子。”
晏珺颔首,“杨家如今便如浮木,只想找棵粗壮的大树依附着,没这个胆子,敢动手。”
晏骜川想起离开京城前的事,又道:“王家倒的确是势头猛烈,不过先前康王的事情不仅牵连了我,
将王桁也牵扯了出来,官家现如今对他态度如何?”
晏珺垂眼说:“几大世家里,宋家倒台,一时之间身后那些贼眼都盯着空缺的位置,
争斗不歇,杨家泥菩萨过江,王家和晏家屹立不倒,勉强算得上能维持住局面,
可若是王家倒了,失去了平衡,事情会远比如今麻烦得多,
官家这边升了我的官职,却也担心无法制衡,所以他不会动王家,
王桁那边,现如今的情形也是谨小慎微,我不认为他会在这个时机对你们动手。”
晏骜川蹙眉,“先前你抓获了那些贼人,可审问出结果了?”
“都是死士,不等押回牢中,都服毒自尽了。”晏珺语气复杂。
那批人晏骜川交手过,招招狠辣,往人命脉攻击,当时他就知道他们不是寻常暗卫。
京城权贵,亦不缺乏培养死士的门户。
皇子中,为了保护皇嗣血脉,先帝起就有了培养死士的规矩,就连尚是稚子的六皇子身边都有死士。
再往下走,先前康王培养死士,后也有传言说王家次子有一批死士,其余世家多多少少也有培养死士。
伯爵侯府就不用说了。
若是真按照这条线索追下去,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查不到。
“线索断了。”
晏骜川深吸一口气,“你有没有觉得,事情看着很复杂,先是由冥婚案子,
牵扯出了庐州的事,又牵扯到了死士,指使他们的人很有可能是京城中的高官。”
晏珺轻点桌面,“最重要的还是动机,那批死士为什么要杀你们,
他们同冥婚案子是不是两码事?”
“不。”
晏骜川默然了半晌,缓缓道:“有没有可能,其实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背后,
都是只有一个原因,看似杂乱,真相却很简单。”
“你的意思是,杀你们的人,就是因为你们去查了冥婚的案子。”晏珺总结。
“再简单一点。”
晏骜川瞳仁游移,寒声道:“冥婚的案子背后,是他们所认为,绝对不可撼动的利益。”
“今日庐州知府也找过我,同我商议过这桩案子。”
晏珺摇头,“没有线索,恐怕是没有办法往下查。”
晏骜川正襟危坐,连忙道:“可先前鲁家幼子分明是三月前过世,鲁家为何三月后才准备冥婚?
甚至隐瞒了鲁家幼子的死因,还有那个红娘王婆,她绝非等闲之辈,
我是按照她给的位置,才送南许去的郊外,难道她不算是帮凶?”
“王婆逃了。”
晏珺面色凝重,“我的人查到,她让人给你们客栈送消息的前两日,
就已经离开了庐州,没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王婆的线索也断了。
“至于鲁家。”
晏珺头疼,“家家户户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理儿,人家愿意什么时候发丧,
什么时候将死讯告诉大家,这都是他们自家的事情,
我们插手不了的,更不能拿这个作为查案子的线索。”
若是这样说。
那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
晏骜川撑着眉心,揉动了两下,晏珺端详道:“你现在身子还需要歇息,
我已经同关将军说好了,待你们恢复了,再送你们回临安府。”
“我先回去看看她。”
晏骜川本来也没有打算在隔壁待多久,虽然一直同晏珺说着话,但注意力也时不时飘向隔壁。
两间屋子虽然挨在一起,但隔音倒是好得很,听不见隔壁传来的一点动静。
晏骜川吃饭也不安心。
同晏珺打听了其他人都没事后,他才起身离开。
只是刚走到门前,他就听见里间传来小姑娘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醒了?!”
晏骜川急忙推开门,冲进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