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殿外。
徐铉黑着脸,恨不得离李从谦八丈远,这个坑爹的王爷,又拉着他来听墙根儿。
其实,殿中没啥不可描述的动静,细听之下,仿佛李煜在哼小曲儿——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
……
跟哄孩子一样,李煜在哄九儿睡觉,脸上满是无奈。
太黏人了。
“鼎臣,凑近点,陛下哼唱得挺好听。”
“哼。”徐铉又退后一步。
“唉,鼎臣,为何拒我于千里?”
“徐铉岂敢?王爷,你胆子也够大的。”
李从谦脸露尴尬:“我不比鼎臣,自始至终,都在金陵伴驾,皇兄信任于我,自然凡事都要上心。”
“王爷,孙王妃前来商榷送妃之事,你怎敢一口答应下来?”
“于公,纳九公主为妃,打消吴越各方势力的疑虑,于私,都是男人,这种事情你懂的。”
徐铉叹口气:“仓促决定,过于草率了。”
李从谦笑道:“鼎臣,你是聪明人,怎么又犯糊涂?只怕,皇兄还嫌迟慢了。”
“陛下岂是贪淫好色之人!”
“诶,鼎臣误会了。”李从谦近前一步,解释道:“纳妃之后,整个钱氏王族就依附于大唐,前线征讨也更顺利,将士们就能少流血。”
“这倒是真的。”
“当然!否则,皇兄为何如此痛快,又以娶后之礼待之?”
徐铉瞥了李从谦一眼,突然觉得,这个王爷也不是那么笨,或许,只是因为自幼远离朝堂,虽不谙政治,却善识人性。
不行,他坑过我,不能给他好脸色!徐铉气鼓鼓地又退一步。
“唉,鼎臣,莫非皇兄纳妃,你不高兴?还是……你真想侍寝?”
“胡说!”
“玩笑,莫要当真。不过,贴身的小黄门,那个叫烛庆的,倒是长得清秀,不知……”
徐铉突然一脸戏谑,问道:“不知什么?”
“不知皇兄,是否有龙阳之好?”
“若是有呢?”
“若有,我亲自去找,一定要让皇兄满意。”
话刚落音,后背就被踹了一脚,一转头,耳朵又被人揪住了。
李煜!
“……皇兄。”
“老九,我今天就把你洗干净,送到军营里去!”
“皇兄饶命!”
“嘘——”
李煜撒手,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敢把小九儿吵醒,我让徐铉娶了你!”
李从谦听着,那叫一个别扭!
她是九儿,我就是老九?都是九,待遇差距咋就那么大!
徐铉脸黑如炭,我招谁惹谁了?!
君臣三人,转入前厅。
潜移默化之下,以李煜为中心的南唐朝廷中枢神经班底,形成了领先于时代的文化——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活泼完了,该办正事了。
“从谦,你先说吧。”
“遵旨。”
李从谦汇报了三件事——
其一,杭州官员,监狱当中羁押了二百多人,全都是“顽抗到底”那种,算上家属,少说也有上千口子。
其二,萧山方面,吴延福打着“收复失地”的旗号,在钱塘江南岸布置重兵。
其三,钱江叛乱,半月之前越州援军,与德清战场的溃兵联合一处,加上强征百姓,大概五千多人。
“后两件事儿,倒是好办。”李煜思忖一下,说道:“该防御的防御,该剿灭的剿灭,而杭州官员处理不当,要出大乱子。”
依照吴越的政治体制,能够在杭州当官的,很少会是寒门子弟,背后多多少少是有大家族势力的。
“从谦,这件事你不要插手,全都交给钱惟溍去办。”
“皇兄,不怕他们……私下朋党?”
“朋党,未必就是坏事。依照钱惟溍的性格,凡是不支持他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李从谦略一揣摩,点头称是。
钱惟溍是依靠南唐上位的,在整个吴越权力系统中,他是个标准的“异类”。
几乎所有的官员,都不会把他当回事儿,包括那些监狱里的,他要扶植势力,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打压忠于忠懿王钱俶的人。
换句话说,他在整个政治生态中处于最底层,对威胁也最敏感!
不能为己所用,必须处之后快。
因此,李煜让钱惟溍负责,表面上看是信任,实际上是借刀杀人,就算将来血流成河,那些官员背后的势力,也会将矛头指向钱惟溍。
“哦,对了——”李煜想起一件事,“密信写了吗?”
“写了,臣弟已经派人送出去。”
密信,是钱惟溍写的,却是以钱俶的名义,盖上吴越国玺,送给扬州的沈承礼、胡琛等人。
至于内容,不难猜测——
诸位将军,都听好了,咱们吴越走大运了!
从今天起,咱们抱上了大唐的大腿,不再跟着后周混了!
你们先顾好自己,找机会,本王派人接你们回来!
不管是谁,李重进也好,赵匡胤也好,让你们攻打大唐,绝对不能听话!
家里一切都好,勿要挂念。
最后一句,才是最致命的,征战在外的将领士兵,最担心的就是被偷家。
顺着话头,李煜又问徐铉:“常州可有消息?”
“转送军情,都是事关扬州的。”
李煜摆了摆手,说道:“朕猜一下,应该是宋军围城了吧。”
“陛下英明,正月廿二,赵宋大军突破邗江,不过在此之前,吴越援军全部撤入扬州城中了。”
“撤入城中?”
李煜起身踱步,不停地念叨这四个字,片刻说道:“倒可以做一番文章。”
徐铉、李从谦不解,扬州都成了死地,虽然分成四派(赵宋、后周、李周、吴越),可都属于敌人的范畴,让他们打去呗,还做啥文章。
拿起笔,草草写下几行字。
“从谦,把这个交给钱惟溍,让他照着意思,给潘审燔、鲍修让、胡琛三人。”
“臣弟谨记。”
接过来,李从谦只瞟了一眼,不禁咂舌!
纸条内容,总结下来就八个字:寻找机会、鸠占鹊巢。
“据朕所知,吴越支援总兵力约为五万,那可都是精兵。”李煜缓缓说道,“扬州保卫战打响之后,很快就能占据主动权,谁是扬州之主、还未可知。”
“可宋国大军、兵临城下,赵匡胤志在必得。”
“赵匡胤如何,朕管不了,可这封信送出去,就能激发吴越将士的战斗意志,就算最后失败、撤出扬州,在此之前也会拼尽全力!”
是啊,万一要是成了呢?
到时候,吴越军队控制了扬州,潘审燔、胡琛、沈承礼等人,也算有了容身之处,或者说,有了与南唐谈判的筹码!
可李煜想的是,不成的话,你们拼得激烈一点,成了的话,朕就让钱俶出面,把扬州交出来!
代价,就是一封信而已。
徐铉接着说:“还有一事,不算军情,臣……不知该不该说。”
李煜坐下,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朕再猜一下,是李重进写信骂朕?”
“不是李重进,而是,符昭寿。”
“哦,他还在扬州?有骨气,还以为他跑回汴梁去了。信呢?”
“陛下,还是不要看了,大意就是……”
“无碍,拿来朕看。”
徐铉呈上,展开一读,果然骂的很脏。
然而,对于李煜的杀伤力很小,穿越之前,他在网上写小说,键盘侠、历史学家、卧龙凤雏、大聪明们骂的比这扎心多了,差一点点就放弃了,不过心理承受能力还算不错,坚持写了一百多万字。
“文笔不错。”李煜收起来,笑道:“落款虽是符昭寿,但言辞之间,有李重进的影子。看来,符太后、郭宗训不在扬州这件事,他也知道了。”
“皇兄,肯定?”
“肯定,否则符昭寿肯定反了,想必,李重进亲口告诉了他,两人之间,也有一些利益交换吧。”
徐铉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吩咐烛庆,将东西拿上来。
“徐卿,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陛下,臣一时疏忽,今日辰时,嘉兴王(李从庆)托人送来的。”
烛庆一下子拿上来两个包裹,其中一个,李煜一眼就认出来了,女红的手艺出自大周后。
“娥皇,想朕了吗?”
喜滋滋地打开,是一件雍容华贵的夹袍,拿起来,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还有一封信,着有一首《长相思》——
月盈窗,花满襟。玉笙犹按旧时音。锦衾香未沉。
思君深,盼君深。笑啼新蕊并枕闻。愿长作春荫。
“笑啼新蕊并枕闻”,指的就是李仲宣了,娥皇这是在让自己放心,孩子喜欢笑,希望他快回金陵,夫妻共枕,中间是爱情的结晶。
李煜一脸宠溺的幸福,扬了扬信纸,上面是一个婴儿的脚印。
“娥皇真是别出心裁。”
“恭喜陛下,二皇子健康成长。”
李煜的脸色,猛然凝固了,“健康成长”这四个字,提醒了他什么。
“徐卿,你替朕传个消息,告诉留守宫中的千牛卫中郎将周泰,但凡皇宫内外有一只狗、一只猫,朕要他的脑袋。”
“啊!”
“嗯?”
“遵旨!”
将信收好,藏入怀中,又打开了第二个包裹。
李煜一怔,也是一件衣服,面料很普通,却看得出来,缝制的很细心。
“徐卿,这是谁送来的?”
“回禀陛下,张佖。”
笑话,张佖送衣服给我?搞笑呢!
李煜不以为意,摊开之际,里面露出书信一角,这小子,莫非是为了暗中传递情报?常州出什么事儿了?
立即展开,一看之下,情绪就复杂起来——
吴越隔江烟,孤心寄远天。
素衣无锦绣,针线有情牵。
落款,玉儿。
玉儿……
一件华服,一件素衣。
一件是娥皇送的,一件是玉儿送的。
李煜悄然解开衣襟,将符太后的信件,也藏在身上,寒气袭来,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徐铉提醒:“陛下,夜寒朔风,要不要再加一个暖炉。”
李从谦笑道:“鼎臣,真没眼力见,皇嫂送的锦袍就在眼前,皇兄穿上不就行了。”
李煜一经提醒,茫然地“啊”了一声。
“从谦,你说什么?”
“臣弟说,锦袍就在眼前,穿上御寒。”
李煜伸手去拿,犹豫了一下,又换另一边,又犹豫了一下。
这是咋地了?
“徐卿,张佖没有传递什么消息?”
“没有。”
“也要知会一下张佖,让他去小玉带楼一趟,看符太后、郭宗训还缺什么。”
徐铉答应下来,心中生疑,陛下怎么突然想起这茬儿了?
李煜看到素袍,最直接的猜测,就是玉儿……不,符太后身边没有锦缎可用,看来,还是怠慢了。
起身,他披上了素袍,顿感温暖。
“皇兄,锦绣华服不穿,这件衣服……”
“哦,朕遗落在常州的,张佖派人送来,先穿这件吧。”
李从谦点头:“也是,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实际上还是旧衣服穿的习惯。”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真的吗?
这句话,放在小九儿的身上,或许是真的,李煜是真的喜欢她,而非把她当做一个政治牺牲品。
可是,这句话放在符太后与娥皇身上,还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