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寒皱起眉,八号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然后呢——啊……是那个时候的事?”
裴长卿摊了摊手。
既然裴长卿如今年方不过十六,身份牌是【皇子】而不是【神偷】之类的,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八号用手抵住额头:“原来摘星销声匿迹,是真的死了,好突然!”
楚怀寒直接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之前没说?”
裴长卿挑了挑眉:“你们又没问。”
眼看着楚怀寒再次摸上剑,他连忙道:“但更主要的原因其实是,没有用!”
“那段时间太短暂了,我稍微熟悉了一下他的武功、他的部分记忆,没过两天就转生了!因为太过混乱、太过久远,很多事我已经想不起来啦。当时那个女子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回想起来一点!也就只是一点,能认出武功的程度。”
楚怀寒放下了手。
“原来是这样。”她沉思道,“那么,摘星应该是有多个人……”
“大概。”裴长卿说,“可能是一个团体自称摘星,也可能是他的徒弟比较多,但记忆模糊,我也不明白真相。当然啦,我仔细回想一下的话……”
“不不不,不用了!”八号连忙阻止,“那种事就不用回想啦!”
楚怀寒也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反正我们不缺钱、不缺功法,对所谓摘星的宝藏没有需求。我先走了,你们记得好好休息。”
她说走就走,跃上墙头,几下跳跃就消失在远处。
八号也小声道:“我也……回去啦,五号你也要好好休息哦。”
裴长卿挥手与她们告别,看她们避之不及的态度,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你们的贴心,其实也没有必要。当年的事,我是已经无所谓啦。”
五号刚穿越时的事,至今在论坛上大家都鲜少提起,生怕触动他的心伤。但对于裴长卿来说,那些事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忌讳的。
“只是遇上系统bug,转生的速度稍微快了一点而已……”
何止稍微快一点。那段日子裴长卿基本上是眼一睁一闭就换了个身份。后来才知晓是系统出了bug,导致裴长卿以极快的速度反复去世,过了数月才稳定下来。
从事后系统给的补偿也能看出bug的严重性——系统直接给了他一万印象分。
能让铁公鸡拔毛,显然这事不止一万就能打发。但裴长卿是无所谓的,安然收下一万分,因此他才有挥霍的资本。
说来也巧,当初他反复转生的地方,正是这片如今繁华的金陵城。
裴长卿手肘撑在桌上,望向远处。
越过围墙,能望见金陵城内数栋高楼,瞥见金陵城繁华的一角。
“变化真大,我一点都认不出来了。”裴长卿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虽说,当初我也没什么机会逛遍全城就是了……”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又听见了耳边的金戈之声,又回到了几年前,那片战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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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号刚刚经历第一次死亡,被系统带到异界睁开眼睛。
还没等确认自己身上的系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面上就中了一斧头。脑袋被几乎劈成两半,他栽倒在地,转生到入土用时五秒。
随后他并没有进入所谓的“转生中小黑屋”,也没有进行抽卡,而是再一次睁开眼睛。
这次他有了防备,滚倒在地躲开一击,随后迅速抬头确认情况。入目便是刀光剑影。
五号怔愣了瞬间。就这瞬间,有人一脚踩在他身上,方才注意脚下还有个人,举剑劈死了他。
没有抽卡,没有系统,没有论坛,再次转生。然后死掉,再次活过来、死掉、活过来、死掉、活、死、活、死……
渐渐在生死反复横跳的五号摸出规律,这是一片巨大的战场,双方争夺一座城池,战斗激烈,甚至几乎到了不分敌我的地步。
而他一直在这片战场上反复转生。
战争的伤亡何其惨烈,区区几十、几百不足以概括死亡人数,五号的数次转生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他在这陌生的不明目的的战场上成为尸体又被马上拉向另一具刚刚死亡的尸体,然后再次成为尸体。
战场上没人会发觉不对,只当敌人还没死透,在对方挣扎着喘气想要爬起来时狠狠地再补一刀。又或者,混在尸体之中意图装死以逃生的人,被敌军友军一起踩踏而死。
战斗从天明到夜晚,他不记得自己死了多少次,不知道自己换过多少具身体。
他再次睁开眼睛,自己正和一群瑟瑟发抖的人躲在某个地方,外面厮杀声越发靠近。他想起朦胧之中见过的系统,连忙唤出系统界面。任务、商城……论坛。
他伸手打字,屏幕上跃出回复时喜不自胜,仿佛游子回到真正的故乡,然而很快论坛上开始出现乱码,所有人的身份名消失不见……最后干脆无法再发言,【系统维护】的提示框占据视野。直到bug修好,论坛才再次开放。
于是那段时间里,五号再次孤身一人地死去活来。
有时他活得稍微长一点,有时间去看论坛尚能访问的过去的帖子,或者和现实中遇到的人交流。
交流中五号得知这里是金陵——此地的侯王叛乱,朝廷出兵包围城池镇压。
有时他变成有些武功在身的人,试图逃出重围时被围攻至死。有时是普通士兵,有时攻城有时守城,有时才被杀死就转换视野,发现自己正把武器从自己的尸体上拔下来。
时间在无尽的死亡之中失去了意义,五号不知道系统修好bug和战争结束哪一个先来到。
有天他听说乱军首领死了,以为终于能多活两日,没想到双方反而打得更狠。
叛军在等待官军停止进攻,官军在等待叛军投降。这段日子里,五号依旧在死去活来。
许多想法和念头穿过被砍开不知多少次的脑海,痛苦、愤怒、不平都渐渐被磨平,失去锐气,到最后只剩虚无。
肉体上的痛苦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甚至不能再影响他。
摘星是无数个死亡之间的一个。
五号初觉得新奇,可是很快他便因为没掌握好武功死在追杀的人手下。诚如他所言,就算继承了摘星的武功、记忆,继承了他的遗产,那又有什么意义?
比起在江湖上搅弄风云,五号更喜欢看别人被迫卷进江湖的风雨。何况,轻功高强如摘星,最终也不过死得无声无息,成为金陵一具尸骨。
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不过是血肉凡躯,最后都会死,又有什么分别?
或许世上最理解死亡、最接近死亡的便是五号。后来他已不再为生死而动容。反正那不是他的身体、他的人生、他的生死。
更吸引他的,反而是在绝境面前,人们所展露出的各种各样的表现。
他喜欢看人性的丑恶,挚爱亲朋大难临头互相背叛。也会为人性的善意鼓掌,总会有人克服懦弱,伸手帮助互不相识的人。越是具有戏剧张力、越是荒诞的东西,在五号看来,越是有趣。
有那么一瞬间,五号揣摩自己的心态,发觉自己有点变得不像人。或者说,不像活着的人。
他依然有五感,会疼、会死、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应,但是那些爱恨贪嗔,距离他已经有些遥远。
就好像一场游戏。刚开始时,随着剧情的发展,与人物感同身受,与他们一起流泪、难过、开心,但这场游戏重复了太多次,以至于他从角色身上渐渐脱离,以玩家的视角打量这场游戏,操纵人物按部就班地发展,也只是为了发掘出之前未曾看到过的彩蛋、剧情。世界于他似乎隔着屏幕。
目光再次投入这场战争时,五号只是纯粹地观赏——观赏这一出上演在现实中的战争戏。
人们各自相信着不同的信念。官军代表朝廷而来,自认正统。叛军以为自己为国为民,肩负着改天换地的职责。他们说,天命站在自己这边。
五号听了,于荒诞之中生出的竟然是笑意。
若真有天命,恐怕也不会偏向任何人。祂没有人格,冰冷而真实,就如同生死一般。
一月、两月……终于有一天,厮杀声停止了。五号爬起身来。
他转过头,一片断壁残垣,尸体叠着尸体,官军与百姓与叛军倒在一起,血混着尸水流淌下来,死气过于浓烈,见不着一点活人气息。
他又向上看,大齐的旗帜飘扬于城墙之上。官军赢了。
但死亡还没有停止。五号侧耳倾听,除了剧烈的耳鸣之外,似乎有谁正在惨叫哀嚎。火光升起,又一批人举起刀剑。其中有人发现了呆坐的他,随意一刀劈下。五号不闪不避,任由面门被劈开。
熟悉的坠落感传来,他闭上眼,甚至还有闲心想下一次会成为金陵的哪一个人。
然而五号再次睁开眼,身着衣料昂贵又柔顺,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身边的宫女称他为“殿下”。
一股尖锐的疼痛突然刺穿脑中,他抚着额头,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皇长子裴长卿,如今身处宫中,享受天底下再荣华不过的富贵,正就这宫女的手咽下一颗千里加急送到皇宫的果子。
裴长卿偏过头,对着皇宫看了许久。终于确信自己不会突然而然地再次转生,这次看来能够挣扎地久一点。
于是他终于可以彻彻底底,独自,仔细梳理自己穿越以来的,死死生生。
他曾宛如畜生般被人打杀,也曾这般打杀过他人。体验的身份无数,体验过世间最纯粹的恶与善。如今,他成为了这个时代最为尊贵的那一群人。
裴长卿梳理了很久,发呆了很久。
久到宫女以为皇子又要犯病,畏惧地缩紧身体。
却发现,裴长卿弯下腰,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纯粹而不带任何意味,难以用语言形容,令人无端背后发凉。这大抵就是疯子的笑声,以常人的思维思考,终究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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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凡安走入院中,看见裴长卿孤零零坐在桌边,含笑望过来。
他不知为何,浑身突然汗毛倒竖,似乎皇长子是什么披着人皮的精怪。
沈凡安定了定神,压下心中古怪,沉着开口:“殿下吩咐的东西已经买来了。关于之前那群人……”
裴长卿眨眨眼睛,再次笑起来。这次他的笑容总算回归平日那般,促狭道:“不用管,反正在金陵,他们总不可能再光明正大地杀过来。”
沈凡安这下彻底放下了心,觉得自己方才不过是看错了。他道:“但是……”
“不用追查了。”裴长卿道,“要是知道我身份还敢动手,你也查不出什么。如果不知道我身份,那咱们不过是凑巧被扯进江湖纷争,无论哪个都没有耗费精力的必要。你只需原原本本将这事记下,告诉我爹。反正他肯定会有决断。”
“……”沈凡安已经习惯了这人对任何事都态度随意,甚至包括裴长卿自己的性命。
他于是低头,静静听着裴长卿的吩咐。
“我要你们在金陵做几件事。”裴长卿伸出手指。
“第一,打听侠英会在哪举办、会有多少人来,拟一份名单给我。周边的地形、建筑,我要一一看过。”
地形,建筑……
沈凡安:“……您要做什么?”
“看看那个地方视野最好。”裴长卿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我要和阿梦、新结交的好友一起赏景。怎么,不行吗?”
沈凡安当然不敢说不行。
他觉得裴长卿的目的绝不仅仅只是赏景……罢了,他毕竟只是个奉命行事的。
通常而言,面对这种地位高又闹腾又难缠疑似脑子有点问题的护卫对象,手下都得发挥主观能动性。万一出了事……禁卫们有几个头也不够砍的。
可此行前,宣平帝亲自接见众人,堪称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其中最为严厉、最无法违抗的一条,便是完全听命于裴长卿。
他要往东就往东,要往北就往北。哪怕大皇子心血来潮要当街杀人,沈凡安也得递刀,只要不受伤,性命无恙,大皇子爱怎么玩怎么玩。
因此,沈凡安等人无法发挥主观能动性,只能被迫跟在裴长卿身后一路狂奔。世上再没有比这还麻烦的差事了。
以上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沈凡安垂下目光,表情一如往常冷硬,看不出情绪。
裴长卿伸出第二根手指:“其次,我要你们分出人手,四散在城中,以防万一。”
沈凡安道:“要如何安排?”
“除了你以外的全都派出去。”
沈凡安:……
沈凡安的表情于他而言,称得上大惊失色:“那殿下的安危该如何?”
裴长卿不满道:“难道你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再说废话。一个合格的冷面酷哥就该有酷哥的样子!你这样显得你会很没用哎!”
沈凡安没听过酷哥这个词,望文生义也猜得出意思。无语凝噎。
他道:“以防万一,是以防什么万一?”
裴长卿挑了挑眉,道:“你们只需记得,万一出了事,优先救百姓,借着那些正道大侠,什么武当点苍唐门华山崆峒,也能帮就帮。”
听这意思……沈凡安不再开口问了,因为裴长卿也不会回答。
他低下头,飞快地思考起来。皇长子到底是话本看多了,觉得武林盛会上该有反派搞事,还是严肃认真地知道什么东西?
以沈凡安对他的了解,他悲哀地发现,这两种可能不分上下,一半一半。
裴长卿接着道:“第三——”
他拖长了音,思考许久,才慢吞吞地道:“城中一有什么好玩的、有趣的事……不,一有什么动静,立马报给我。”
“然后,说完长远的,再说说近的。”裴长卿再次沉吟一会,“明日你陪我一起去六扇门报官。只有你,其他人分散到城内。”
沈凡安接着屏息一会,然而裴长卿没有别的吩咐。他反而更加警惕: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裴长卿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挥挥手,“下去吧,我先睡个懒觉,养足精神。”
他微微一笑,眼中闪过精光。
“这次来金陵,我可不能消磨时间……这一次,谁也别想阻止我看乐子。如果没有乐子,那我还不会自己创造乐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