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什么东西?”
方多病隔着衣服,搓了搓小臂上起的鸡皮疙瘩。
“这不明摆着吗。”小笛飞声面上淡淡道。
“有点那个。”南宫弦月紧闭了下眼睛,似乎在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滤掉。
“让人反胃。”李相夷从桌子中央的机关匣移开目光。
笛飞声掀唇嘲讽,“这么点东西就受不了。”
“是啊,好歹也是见过点世面的人。”李莲花接过他话数落。
他说是这么说,却不自觉偏了下头。
“……行吧,是有点难看。”
匣中,躺着条黢黑的软体虫子。
半个指头那么长,筷子细嘴那样粗。
背上,是蝉翼般薄的翅膀。
翅膀生得极短小,扇开扑腾几下,却飞不起来一点。
腹下,有几根又短又细的足肢。
很奇怪的虫子。
除了虫子,匣中还有一粒粒的白色物体。
堆积黏附在一起,凹凸不平地铺满了整个匣底。
而这种白色物体,还在不断增多。
他们说话的功夫,正有一两颗,从虫子蠕动的尾腹中排出来。
毫无疑问,是卵。
“这像不像你们在闲云山庄见到的痋虫?”南宫弦月出言猜测。
“痋虫没这么长。”小笛飞声一下否定掉。
“有翅膀但是更大,而且能飞。”李相夷摇了下头。
“足肢没这么短,要长出两倍去了。”
“腹部以上头部以下,”方多病补充,“还有甲壳。”
“类似于蛾子和蝉的结合。”
“会不会是另外的品种?”南宫弦月假想。
“没这种可能。”笛飞声断定。
李莲花也基本认可,“有关南胤痋虫的记载中,并无此种样子的。”
祝云华和封磬告诉过他。
“那还能是什么呢?”南宫弦月疑问。
众人各自思索,空气一时沉默。
几个弹指后,李相夷打破沉默,“我觉得我们在讨论前,可以把盖子盖上。”
“反正都见过了。”
其余人表示同意。
匣中之景,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盖子背面朝下,扣在桌面上。
李相夷拿起它,向机关匣盖去。
就在要合上的瞬间,李莲花制止了他,“等等。”
李相夷顿住,“怎么了?”
“盖子下面刻了字。”李莲花抬手一指。
李相夷坐的位子,是正对着他的。
刚盖子划过空中,角度是倾斜的,他恍一眼,正好捕捉到上面有东西。
李相夷不盖了,翻一面看。
看完,传给其他人。
“这什么字,写的什么?”方多病浏览过问。
只见铜皮材质上,刻着四行线条弯曲圆润的字,每行是四个字。
李莲花嘴唇轻微一张。
他身为李相夷时,料理过一件比较大的江湖事。
那件事,使他清楚那四行字写的是什么。
但他不打算说。
该文字可考,他当初是查出来的,李相夷他们也该自己去查出来。
此时,小笛飞声开口,“非是汉文,便是异族。”
“不过,这怎么看都不像,比较广为人知的那几种异族文字。”南宫弦月顺着说。
“去查一查不就知道了。”笛飞声往椅背一靠。
“是这个理。”李相夷同意说。
“方小宝说他们家藏书多的很,尤其是方大人收藏的。”
“借呗。”方多病脸上,现出一种主人家的得意神色。
心里头还暗言,“我们家书多我知道。”
“那你们谁拿笔墨来,把盖子上的字临摹一下。”李莲花指挥说。
“我去吧。”李相夷起身,去矮桌案上端来。
铺展开纸,执笔画下那四行字。
画完,盖好机关匣。
几个人带着那张纸,去找何晓慧借书。
何晓慧没半分犹豫地应下,并给了他们藏书阁的钥匙。
他们便在浩如烟海的藏书阁中,翻找起来。
先是定好范围,为语言文字类的藏书。
这类书也不少,他们找了一天一夜,才在一套熙成年间编写的《四方言要》中,找到相关线索。
翌日清早的阳光,穿透窗户照亮浮尘的形状,一并落在,围坐在桌案前的六人身上,也落在翻开的横七竖八的书籍上。
其中一本,其中一页,出现了令人大喜过望的三个字。
苍狼族。
有关的书页中,记载了一模一样的字体。
双眼惺忪的方多病,泛起精神来。
“先前我——”他嘴比脑快地,想说“我娘”。
意识到后赶紧改口,“先前何堂主说,机关匣的锁,是苍狼族的狼子锁,倒也吻合。”
“也就是说。”李相夷甩甩脑袋,清醒一下。
“那种虫子,多半是苍狼族弄出来的东西。”
“可是,”南宫弦月抻了个懒腰,道,“苍狼族已绝迹百年。”
“怎还会有活的虫子出现?”
笛飞声撩开闭目养神的眼皮,“族群绝迹,又不代表其他物种绝迹。”
“再者,”小笛飞声利落合上一本无用的书,“有些东西存活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的长。”
痋虫就是一种。
李莲花左手支着太阳穴,听他们的话。
一些久远的分析漂浮入脑,相似也不相似。
他放下手说,“先认字吧。”
“要弄懂那黑虫子存在的用途和目的,大抵与那四行字是脱不了关系的。”
几个人探究起字来。
记载中,写了点该文字的构字原理、发音原理,以及些常用字对应的汉字。
可惜,他们只对出了五个字。
于,主,光,生,我。
好在,小方多病近日新来的教书先生,对异族文字颇有研究。
他们请他帮看了下。
他捣鼓个大半天,把四行字悉数翻译了出来。
“于穆吾主,光济群生。”
“赫赫煌煌,复我荣疆。”
这看起来是颂扬君主领主的,并无特别之处。
但稍一联想,便能品出什么来。
“‘复我荣疆’,”李相夷重复最后一句话,“光复我荣耀的疆土。”
“苍狼族这是想要复兴。”
“他们也没机会了吧,”方多病叹一声,“都灭族百年了。”
李相夷皱起眉,“这个可能还有待商榷。”
“你们还记得金溪镇的事吗?”
“记得。”方多病道。
清理普度寺的池塘时,李相夷同他们三个大的,说过那事。
“装黑虫子的机关匣,是从镇长那里搜来的。”笛飞声负手说。
镇长包括不少镇民,都或多或少参加过一个集会。
参会者会对着西北方三跪九叩,嘴里念念有词。
“他们念叨的,正是这句话。”李相夷模仿那些参会者,念出一段话。
这段话,与教书先生钻研出的,四行字的苍狼族语发音,恰巧重合。
“更重要的是,我今早收到了一封,四顾门的飞鸽传书。”
他面色凝重地,从怀中掏出封信。
“信中说,查出了集会背靠的组织。”
来天机山庄前,他还安排了门中之人,去查一查集会。
现在,结果出来了。
五人凑过去,浏览起信来。
信中提到的组织,他们悉数了解——
漠北邪教。
该教的势力,主要盘桓在漠北一带。
信奉一个人头狼身的天神,宣扬一些异端邪说。
一直以来,都妄图将漠北从大熙分裂出去,并有肖想进击中原的意思。
“这就是说,”南宫弦月揣摩,“苍狼族与漠北邪教,存在着某种联系。”
“比如,”小笛飞声推想,“黑虫子出自苍狼族。”
“该族灭族后,漠北邪教机缘巧合下,得到了黑虫子。”
“不乏另外一种可能。”李莲花踱了两步,提出说。
“你们想,人头狼身的天神,和苍狼族的族名,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处?”
笛飞声理解他意思,“你是想说,苍狼族根本就没有灭族。”
“只不过百年前,因什么形势所逼,换了种存在方式。”
李莲花颔首,“嗯。”
他可以肯定这点。
当初,漠北邪教就是他领着四顾门去灭的。
也正是因为那次剿灭活动,四顾门折损了些人,一时间比不上金鸳盟势力强。
成了他和笛飞声,签订五年和平协定的原因之一。
“这么说,”方多病若有所思,“黑虫子就是蛊虫。”
“漠北邪教不是很擅长养蛊控蛊吗?”
“蛊虫可以控制人的言行举止。”南宫弦月绕回金溪镇的事。
“那些参会者神情呆滞,行为古怪,十有八九是受了蛊虫的控制。”
李相夷手抵下巴,咂摸了一下,有所怀疑。
“你们不觉得,还是不大对吗。”
“是不大对。”小笛飞声眉头锁起。
“蛊虫状为无足的线形软体黑虫,并无翅膀与足肢。”
然那黑虫子的样貌,他们无一有所见闻。
这也是李莲花,最为感到奇怪的地方。
他去铲除漠北邪教的那段时间,见识过不少蛊虫。
但没有一种,是这样子的。
中间,到底生发了什么变故……
众人暂时失去了头绪。
“无论如何,”李莲花停下搓指头的动作,“可以明确的是,漠北邪教已暗暗渗透中原,有所动作。”
“你这么说,倒让我想起件事。”李相夷看他眼,沉沉道。
“金溪镇一案中,我们的人抓捕镇长和一些犯事的参会者时,他们所活动的地方,似乎有一些共性。”
南宫弦月依着他话,回忆起案子来,“水井,溪流,汤泉……”
“是水源。”方多病总结。
“虫卵。”笛飞声点出关键。
“看来,”李莲花凝眉肃色开口,“漠北邪教是想通过黑虫子的繁殖。”
“以虫卵污染水源的方式,达到控制更多人的目的。”
那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如今各地存在多少漠北邪教的人?
多少人参与过他们主办的类似集会?
多少人手中拿着装有黑虫子和虫卵的机关匣?
多少虫卵被散播出去污染了水源?
又有多少人饮用过被污染的水?
饮用过污水的人中,又有多少人体内的虫卵已孵化为成虫?
“天机山庄不能待了。”李相夷心中十万火急,对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道。
“我们得立马回小青峰。”
“分派人手前去查办那些集会,检测水体,并对受害者进行隔离。”
“还得通知各门各派,以及朝廷和地方府衙加强戒备。”
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点头。
“李莲花,”李相夷问三个大的,“你们继续待在这里,还是跟我们回去?”
李莲花三人对一眼,拿定了主意。
“此事事关重大,我们也不好袖手旁观。”
换而言之,一块回去。
考虑了考虑,还是不一块好。
莲花楼太慢了。
于是,六人决定,三个小的快马回去,三个大的驾莲花楼慢一脚回去。
决定好,他们去同何晓慧辞行。
何晓慧听他们说有要事要走,也不好多加挽留。
时何晓凤也与长姐,在前院厅中,处理庄上之事。
闻言不禁落寞,哀哀戚戚地对李莲花道。
“李神医,那我们只能有缘再会了。”
李莲花礼貌微笑回了句,“有缘再会。”
何晓凤福至心灵,又掏出自己的专用凤凰信烟给他。
李莲花拒绝了,也没让她逮到机会,塞自己手里。
何晓凤只得讪讪收回去。
顿了下,李莲花他们与何家姐妹商量了商量,小方多病腿疾的治疗之事。
毕竟他们走了,病还得治。
内服药方,药浴的药,都会留给天机山庄。
针灸之法,也会教给庄上请的大夫。
对接完此事,他们往后院去,一来是回客房收拾东西,二来是去小方多病院中,同他告个别。
他们六人住的客房,在一个院中。
不曾想,到院门外不远,就传来道低落的质问声。
“你们要走了吗?”
他们缘着小路左拐几步,才发现院门口,堵着道坐轮椅的小小身影。
院门两侧栽了蔷薇花,想来,是隆起的藤条绿叶,挡住了小方多病。
但六人人高马大的,对小方多病来说挡不住。
他能先看到他们。
以至于话凭空响起,比人先动人心弦。
“臭小子。”李莲花指头搡下他眉心。
“你吓我们一跳。”
其余五人异口同声地拆台,“先说好,我们可没被吓到。”
小方多病听着那半是玩笑的话音,胸口的酸胀没一丝一毫动荡。
他仰头再问了遍,“你们要走了吗?”
六人一滞,霎那间无言。
李莲花本想轻松着说,“你这偷听大人讲话的习惯,可不太好。”
明摆着,不偷听也不会在这儿堵门了。
然对上那双黯淡的眸子,他说不出来了。
只不轻不重地,“嗯。”
小方多病挤出个笑,欲说些什么,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两个笛飞声看不惯这矫情样子,道,“我们是要走了,又不是要死了。”
这话没起到任何活跃气氛的作用,反倒让小方多病的表情更为死气沉沉。
剩下四人,皆递去个白眼。
什么死不死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李莲花伸手揉下小方多病脑袋,温声嘱咐。
“你在家好好吃药治病,知道了吗?”
小方多病点点头,“知道了。”
“我也会好好练功的,”他保证,“不给师父丢脸。”
“行。”李相夷拍拍他肩膀。
“等练完百招基础剑式,来四顾门找我。”
“或者写信给我,我来找你也行。”
小方多病精准揪住“写信”这两个字,“那我别的时候,也可以写信去四顾门吗?”
“还有莲花楼。”他补足。
“当然。”李相夷和李莲花双双道。
小方多病高兴了点。
沉吟片刻,李莲花对他道,“好了,我送你回院子吧。”
并扫眼其他人,“你们先回去收拾着。”
说完,绕轮椅后面去抓把手。
方多病拦下他,“我送吧。”
李莲花看他眼,“也行。”
小方多病有点奇怪,也不太愿意,他更想跟随便哪个师父多待一会。
却出于礼节不好拒绝,只得由他相送。
方多病推着小的自己,打石板路远去。
送进院子返回前,他端量着比自己矮很多的小不点,忽打下他道。
“哎。”
“干什么?”小方多病不满扭头。
“我是想说,想说,”方多病望天,避开他目光,“祝你早点站起来。”
小方多病不明所以,但能感觉到,那是一种衷心的祝愿。
他心里涌起一点,不同寻常的暖意。
“谢谢。”
不过,那点暖意没持续多久。
他听到了一句很生气的话。
“还有,”方多病告诫他,“别老师父长师父短的。”
“先来后到懂不懂?”
小方多病不懂,撇嘴道,“那是我师父,和你又没关系。”
方多病哼哼一笑,“我也不怕告诉你。”
“李莲花当我师父,都当十几年了。”
“你才哪到哪。”
小方多病脸上瞬息阴云密布,眼中泛起水花。
他反身气鼓鼓地盯着方多病,紧咬后槽牙反驳。
“小花师父不教你剑招,也不给你布置功课,你才不是他徒弟。”
“我不信你。”
反正这么多天,他从来没见过。
嫌不够,他又可劲扒方多病握在轮椅把手上的手。
“你走开!”
方多病纹丝不动,任他扒。
还嘲笑说,“力气真小。”
小方多病气结不能言。
从今天起,袁健康是这世上,他最最讨厌的人。
方多病乐得开怀,转身离开。
手朝后扬,“走了,好好养病啊。”
小方多病注目着空空如也的轮椅把手,满腔怒火的心头,没来由空了一下。
他喃喃道,“……再见。”
没有任何人听到。
院子空了,清冷的风来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