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茫茫。
放眼天地间,皆是银装素裹。
莲花楼轧着雪,行过乡间小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苍白单调的颜色里,陡然出现了一点异样之色。
李相夷勒了勒马,放缓车速远眺而去。
前边右斜方的雪地里,正有几簇夺人眼球的赤红色。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他有感而发,低喃着念了一句。
那是株梅树。
寂静地立在漫天大雪里,盛放着孤独而浓烈的芳华。
“果真是美极。”
他边赶车,边看。
莲花楼越发近了,梅花的形色也越发清晰。
“倒是与寻常的梅花不甚相同……”他观察着想,并嗅了嗅。
幽香夹杂着雪的寒气,沁入肺腑。
是种没闻过的,别具一格的味道,就仿佛,该是天上有,人间不得几回闻。
那梅,是异种梅,故而如此。
李相夷见了新奇。
蓦然间,他心念一动,“阿娩爱梅,想必会喜欢。”
空白片刻,心头又补充,“四顾门的姑娘们,想必也会喜欢。”
思及此,他二话不说停了车。
“车怎么停了?”
屋里的人,都团作一圈,在炉边烤火。
南宫弦月打车辕望去,最先奇问了嘴。
“谁知道李相夷发什么疯。”小笛飞声理所当然地说。
外头没有吵闹,断不是山匪阻路截道之类的事情。
八九不离十,是路上有什么东西,把人给吸引住了。
“有道理。”南宫弦月认同。
他俩在猜,剩下的三个倒是心知肚明。
“此地乃青竹山抚眉河边,若我没猜错的话,应有段——”
方多病挤眉弄眼,笑得兴味浓厚。
笛飞声亦然,只是隐而不显,在密玥传音里接他话。
“风流逸事。”
他俩一致偏头,去瞥当事人。
李莲花已面色复杂地起了身,往车辕去。
拉开门,伸手一抓。
“李相夷,你先——”
“等等”二字未来得及出口,他抓了个空。
唯余红绸系带的末端,擦过他的指尖,残留下一点风轻云淡的痒意。
但他的心情,没有丝毫的风轻云淡。
李相夷恍若一个疾掠而走的虚影,早一蹬车辕,飘逸地飞走了。
“我去去就来。”
那异种梅,要遭殃。
大殃。
若要阻止,有两个办法。
要么磨嘴皮子劝;要么出手把人薅回来。
后者不够文雅,李莲花选前者。
“李相夷,”他忙扬声唤道,“那梅花是有主的。”
周遭围着篱笆,不远处还有几间小屋。
“我不过折上一枝,伤不了什么大雅。”
“主人家想必,也不会多加怪罪。”
李相夷径直往梅树去,瞬息间,已停在一枝杈上。
那根枝杈,未曾抖落下一片雪花来。
“总归,你先去敲门问过。”李莲花跃下车辕,往前走了两步。
李相夷想了想,觉得有理。
他飞身下树,迈向小屋,而后发现……
他扭头道,“门户锁着,无人在家。”
李莲花头疼。
好端端的,怎不在家了。
时间稍稍错了一错,也对。
顿了秒,他继续劝。
“主人家既然不在,你就别费那心思了。”
“走了,回来赶路。”
李相夷回身,又往梅树去。
“你不放心的话,大不了我同他买过,折完留下银钱和字条便是。”
还挺周到,可也是自以为是的周到。
“这不是买不买的问题。”李莲花隐隐有些急躁,拉高音量冲他勾手。
“总之,你给我回来!”
李相夷偏和他对着干,略带挑衅意味地,挑了下眉。
“折完了,我自然会回去。”
李莲花被他气得够呛,一口气狗尾巴草似的梗在喉管,上不去下不来。
心知是劝不住了,只指指人,随后拍下旁边。
“阿飞,你去把人拎回来。”
余下的四人一狗,也出了莲花楼,赶来看热闹。
笛飞声岿然不动,“不去。”
李莲花目光投向方多病,“小宝,你去。”
方多病双手一摊,“我打不过。”
李莲花眸光往下一个转。
尚未开口,小笛飞声抱臂事不关己道,“别看我。”
南宫弦月咧嘴笑笑,“我也打不过。”
剩下一个狐狸精,李莲花想也没想,忽略了它。
不必说,是半点能耐也无,只会好吃懒做。
这下该如何是好……自己上?
犹豫的俄顷功夫,李相夷已重新站在梅树下,骨节修长劲道的手,勾住了一枝心怡的梅花。
李莲花瞳孔一缩。
他连忙抓起团车辕上积的雪,捏作紧匝的一团,相准了折梅的手。
打完了,就过去把人拽回来。
他如是打算。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团雪没能掷中李相夷。
“你是何人,竟敢折我的梅花!”
凌空一声大喝响起。
咻——
银色的尖锐寒芒如流星坠野,迅捷一闪,朝李相夷刺去。
乃是个头簪梅枝的灰布长衫人,背着篓柴,从屋后所倚的山坡绕出来。
背篓里,插着把剑。
撞上眼前之景,那把剑当即被拔了出来。
出剑的那一刻,剑鞘同满篓的柴惶急砸下,重重散落在地。
李相夷舍梅避剑。
本该是他手的位置,替换成了一柄剑的剑尖。
啪地一下,雪球正中剑尖。
为剑气激荡,在空中碎成粉末。
而剑尖为雪球所携的真气所震,歪了一歪。
灰衣人斜眼瞪去。
坏了,成同伙了。
李莲花的太阳穴,登时突突大跳。
他止步于原地,不敢进院子了。
这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只能尴尬地,讪讪摆手,“误会误会。”
灰衣人已认定他们沆瀣一气,哪里肯信他。
只不过罪魁祸首在前,他暂且顾不上其他人,只先对付李相夷去。
那剑不由分说,李相夷只得出剑迎上。
两人便过起招来。
院外的人,则对着李莲花的弄巧成拙幸灾乐祸。
尤其是知情的两个狼朋狗友,凑近他乐。
“你也是厉害,新仇旧恨都招上了。”笛飞声掀唇道。
“要是再去劝阻,”方多病瞅着他笑,“人家怕是都怀疑,你是不是反串的。”
李莲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院内也不知过了几招,剑与剑交叉僵持,双方对立在梅树前。
风雪夹着梅瓣,以及未曾消弭的剑意,从中穿过。
李相夷看着那灰衣人,含笑道。
“东方兄,久仰大名。”
灰衣人怒意丛生地握着剑,剑锋蓄势待发。
闻言,不由得愣了下。
“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识得我?”
李相夷开始是不识的,只不过刚那两式剑招,乃天下扬名的“暗香如故”。
他认了出来,此人乃“无梅子”东方青冢。
七年前因剑意惊绝,精通奇门遁甲,以及嗜梅如命而名噪一时。
后不知为何,退隐江湖,不见了踪迹。
没想到,竟藏身在青竹山下。
“你又是何人,报上名来!”东方青冢厉声问。
李相夷报了姓名。
东方青冢有些陌生,“我身在此山,识不得你,也识不得任何人。”
李相夷成名时,他早已隐居,不闻窗外之事。
“不管是何人,”他放言,“休想折我的梅花!”
同时,他还富含警告意味地,扫了眼院外的几个人。
李莲花朝李相夷使眼色,咬牙传音。
“人家都说不让了,你识相点就赶紧给我回来。”
李相夷实在欢喜那梅,又心高气傲,哪里还知道识相。
于是不理会他的话,同东方青冢拉锯。
“东方兄,你这梅美不胜收,胜却人间无数。”
“在下路过为之折服,想要折上一枝。”
“一枝足矣,还请阁下通融一下。”
“通融,”东方青冢哼了一声,“就是一朵,我也通融不得。”
“要不,”李相夷提议,“阁下开个价。”
东方青冢听罢,怒意更甚。
“梅乃高洁之物,怎可叫铜臭味折辱。”
他盯着对面固执的炯炯双目,猛一压剑,“你执意如此的话,胜了我的剑再说。”
这主意再好不过。
李相夷游刃有余地,扛着他的剑意,喜上眉梢。
“若我赢了,你便许我折上一枝,不得少于十七朵,如何?”
“若你输了,”东方青冢要求,“马上给我离开。”
“日后也不得,再踏足此地一步!”
“一言为定。”李相夷说。
东方青冢没搭理这话,气势汹汹地削出一剑。
那剑用到极致,拼尽全力,势比同雪山冰川崩落而下,也快如飘风骤雨。
没有任何余地地,要在顷刻间,扫荡掉一切,只留下空白。
第二剑,第三剑……皆是如此。
李相夷瞧得分明,对方是想速战速决,恨不能下一秒就把自己逐出去。
可天下第一的剑,不是那么好赶的。
面对一往无前的攻势,他生悟了一式新的剑招。
少师的剑意陡然变幻,铮然一声剑啸,犹如潜渊之龙,扶摇直出海面时,发出的一道龙吟。
他以斜行的姿态运着轻功,往梅树飞去。
身形好似,一条缠着红绸的白龙,自雪中游过。
所过之处,剑光劈道。
满地的雪花被涤荡而开,彷佛洪荒之力拨开了海水,白色的浪花向两侧翻涌。
游龙踏雪。
相夷太剑第一百零八式,新添的,也可以是说旧的。
只不过新的比旧的,多了几分潇洒,少了几分悠容。
然不管新也好,旧也罢,拦在梅树前的东方青冢,压根就拦不住。
一剑被压,二剑被压……他节节败退。
最后,后背撞在梅树干上,撞落下一片梅雨雪雨来。
李相夷冒着,沾染不上的梅瓣和雪,腾跃一翻,向上飞去。
喀嚓——
木条折断的声响,一枝梅握在了他手中。
他挽着剑花,落于地上。
对东方青冢道,“承让。”
道完,看眼手里的梅花。
“不多不少,正好十七朵。”
“朵你个头啊。”李莲花心道。
他不免苦闷,那梅树,大抵是又要完了。
果然,东方青冢的脸色硬比石头。
他握着拳,出离地愤怒了。
“我何时说让你折了?!”
李相夷面露疑惑,“不是说好,我赢了比试,阁下便让我折一枝吗。”
“君子一言九鼎,东方兄莫不是想反悔?”
“我话里道的是‘胜了再说’。”东方青冢辩驳。
“‘再说’便是容后再议,我何曾许你,又何来反悔一说?”
李相夷捏着梅花,一时哑口无言。
“可……”
他摘都摘了,又不能接回去。
大雪不停地飘落着,把气氛冻得僵死凝滞。
东方青冢眼纳李相夷手里的梅花良久,随后顾首,上下望了望自己的梅树。
他抬手放于树干,指头抠着粗糙的树皮一蜷,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大踏步冲进屋内。
出来时,手里多了根火把。
赤红的火焰跃动着,同红梅相映成辉。
他横眼李相夷,咬牙切齿道。
“既有人来折梅,我便将整棵梅树烧了,看你们这些人还如何折!”
在场的人听了,十分震惊。
哪怕是听过这个故事的方多病和笛飞声,哪怕是曾经作为当事人的李莲花。
他当初折梅而去,东方青冢也是怒不可遏,要把梅树烧个干净。
不止烧了,还搬了家,从此又不知所踪。
他那时一阵惋惜,却不能理解,只觉得此人的脾性,很是古怪。
如今的李相夷,也无法理解。
他不过折了一枝而已,东方青冢何至于烧毁整棵梅树。
“东方兄,你……”他上前去拦。
东方青冢甩开他,步到梅树前。
微不可察的叹息,缓缓融在雪里。
“归于尘土,总好过遭人撷取而不得长久。”
“无即是恒远,恒远即是无。”
“无则无念,无则无憾……”
他轻笑一声,欲同另一个时空那样,将火把丢到梅树下。
令一树明艳了冬日的繁华,化为一地的灰烬。
可就在他准备撒手的时候,一道温润如玉的话音传来。
“在下拙见,所谓恒远,实乃存于世间的万般瞬息。”
李莲花到底进了院子,行至东方青冢面前。
他抚了下梅树,“这梅韶华正盛,傲着最严的霜,斗着最寒的雪。”
“此时身毁,岂非毁了它最接近永恒的瞬间。”
“东方兄,”他注目着人,“烧了它,你当真无憾?”
东方青冢举火把的手,不由得一滞。
他欲言又止地,沉吟了很久很久。
久到火把,都快被风雪浇灭了。
李莲花又朝他拱手,“今日家中小友言行失当——”
说到这里,李相夷往他那边走了走。
“我……”
李莲花瞪他一眼,大意是“你什么你”。
李相夷老老实实闭嘴。
李莲花继续说,“在下在此赔罪,日后定对他多加管教。”
“至于那颗雪球……”
他抿了下唇,斟酌说辞。
东方青冢神色一动,平视着他,言语温了下来。
“误会。”
他挥下手,“你们走吧。”
“日后,”他一指李相夷,“别再让他来了。”
李莲花连连应下,一边应,一边暗暗踢了脚李相夷鞋跟。
“还不赶紧的。”
李相夷意会他意思,急忙赔礼道歉,并再三保证,今后绝不踏足此地一步。
还很有眼力见地,去了背篓的地方,帮东方青冢把柴捡好。
东方青冢没说什么。
他把火把杵进雪地里杵灭,之后接过背篓背上,回去了。
六人一狗,也离开了院子。
往莲花楼去的那小段路,李莲花掴下李相夷,仍在训他。
“下次别这样了。”
李相夷老有种感觉,李莲花是在训以前的自己。
他回首了去时,梅树如故。
刹那间,又不如故,而是消散不见的风烟。
失落与遗憾,雨季的河水般,漫过他心头。
他默然地听着应着,一不反驳,二不反抗。
其余四人,排成一排在后面走着,打量着前面的他俩。
“折了枝梅,挨了顿骂。”
方多病双手交叉,枕着头唱。
“真值啊。”南宫弦月拉长调子和。
“能不值吗,”小笛飞声插话道,“还看了场戏。”
笛飞声目光掠过李相夷手里的红梅,负手一笑。
“等去了四顾门,怕是还有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