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胃肾肝心难素净,
静坐着的杨暮客恍恍惚惚。
他奔跑在草原之中,不见太阳,天却亮着。便分不清晨昏。
杨暮客想停下来,却控制不住双腿。
身后草丛簌簌作响。
很累,伸着舌头努力喘气。
一跃而起,余光瞥见了一群着甲持兵的人。
观想法中有曰,尸狗,乃司巡之魄。尸通司,狗乃护卫。
他由此便知,此乃尸狗神有感。
一只野狼就这么被那群着甲之人杀了。
草原之上早就没了兔子,狼便也少了。于是乎草越长越高,可人又吃不得草。便打起了过路人的主意。
白日里是人畜无害的农庄,夜晚里便是杀人劫掠的匪窝。
那些人似人似鬼,浑身都是蒸腾的恶念。
那可怜的老狼呜咽一声,倒在了血泊里。
额头上闪耀着火印的小道士从天而落。
“杀绝了兔子与狼,这草原上可就再无活物让尔等狩猎了。”
那才化作鬼物的汉子嗤笑一声,“若不吃肉,如何能进补身子。不进补身子,我等便永远都做不得兵户。小道士,且让开,让我们把这头狼捉回去炖了。等我们庄子出了一个兵户,再从外头买来兔种狗种。这草原便如原来一样了……”
杨暮客退了一步,那躺在血泊之中的老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汉子提起狼的尾巴,“啧啧啧,这般瘦骨嶙峋,却怕是只够一两个人吃。此夜过后我等还要再跑远些,找些别的活物来吃。”
杨暮客指着汉子边上的兄弟伙说,“你若想找吃的。他不能吃么?”
汉子赶忙摇头,“不行不行。吃人不好处理……庄中死了人,便有官差来查……若是惹了官司,便要去蹲班房,缴罚钱。”
杨暮客终究是叹息一声,踏步而去。
似乎是地面在送他离开一样,前方不远处便是一个洞穴。
洞穴里亮着光。
另外一个小道士抬头看着洞中的石壁。
那小道士回头与杨暮客对视。
仿佛照镜子一般,小道士提笔在他额头上一画。
杨暮客低头,手里捧着一本书,书皮上写着《上清道法》。
上清道法有言,禁强欲,禁痴妄,禁淫思。
如今杨暮客多思多虑,恰巧犯了淫思禁忌。
一位不具名的老道士从墙壁上的火光走出来,“可是想明白了?”
杨暮客持弟子礼深揖,“晚辈仍不明其意。”
“怪不得你,你这孩子,寿数削得太多了。非是犯戒应劫,而是遭劫生外邪。”
“何来外邪?”
那老头儿诡异地笑着,“我就是外邪。”
杨暮客再抬头,看见了日日观想的那一道光。
清醒过来之后,他轻轻擦去额前冷汗。发觉后襟都湿透了。
肾水外泄,法力失了大半。的确遇见了外邪。
季通不远处抱着刀鞘在守夜。
他见到少爷从入定之中醒来,赶忙凑近了。把刚刚审问得来结果说了一遍。
“少爷,我是手起刀落,咔嚓咔嚓砍掉了那匪徒的脑袋。当真解气。什么东西,这点儿本事就学着杀人越货。若他们真拿到钱财换了吃食后,养得膘肥体壮,那还了得?”
杨暮客声音有些嘶哑,“是从那农庄里出来的?”
“也没别的地方能藏下这么一票人。”
这杀人如麻的憨货,杨暮客不知怎么回他。听后沉默许久,“你去一旁守着吧,我打坐完了。准备睡觉。”
“小的这便退下。”
不多时,何路与包守兴都回来了。
黑暗之中有一艘飞舟落下,发出些许淅淅索索之声,而后又悄悄地离开了。
包守兴代替季通值夜。
杨暮客其实压根就没睡着,他不敢睡。任谁撞见了外邪都不敢睡。若是外邪入梦,坏了自己的修行怎么办。
季通大喇喇地来到杨暮客不远处的睡袋旁,脱去了扎甲,钻进睡袋准备补觉。看见杨暮客那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珠子,吓了一跳。
他小声问,“少爷,没睡着啊?”
“落下那么大一架飞舟,怎么睡得着。”
季通轻哼一声,“待明日我找那何路去算账去,半夜来查案就算了。还弄出声响不让贵人睡觉。”
杨暮客枕着胳膊,看着浩瀚星空。
“季通。你不是想招募手下么?”
“当然想。我觉着吧,咱们这一路,就是因为人少,才让别个小觑了。若浩浩荡荡领着一帮子人,谁敢打咱们主意?”
杨暮客轻声问他,“那庄子里的娃娃有相中的么?”
季通愣住了,“这……”
杨暮客侧头看他,“这地方灵韵超然,你若细心去选,定然能选出来好苗子。让他们认作义父,能养着防老。咱们家也不是缺那点儿钱,好吃好喝地养着,定然能练就一身本领。”
季通琢磨了下,觉着少爷这半大小子给人出得都是什么馊主意。他嘿了声,“那您咋不挑一个收了做道童呢?”
杨暮客不乐意了,皱着眉,“我跟你能一样么?”
季通可不跟大少爷争辩,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养不熟的。还不找些不要命的烂货呢。”
没多久,杨暮客耳畔就响起季通的鼾声。
这个憨货,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一身血腥味也能睡得这么香。
杨暮客看着星空终于推断明了,为何这灵韵之地无灵修无妖兽。
人无德啊。
动物都被吃光了自然无妖,无德之人,自然不生根骨。
活着那般艰难,纵使吃了人,也活不到人老成妖的年岁。
可怜……可恨!
接下来杨暮客便收束了思绪,可不敢再乱想了。当真怕应了那外邪之言。
夜空中飞舟离去,在沃蓝郡的府城中降落。
几个捕快押着那些匪人,送去府衙监牢。
鲁列夫便一旁冷眼相看。
他在等人。何路传信给沃蓝郡时,他也得到了消息。
本来这土霸王盼着贾家商会一行人快快离开,莫要再生了事端。但还是出事儿了。
他赶忙去信京都,通报给了岳樵夫。
岳樵夫才从大狱里出来不久。事涉袭杀朝中要员,自然不能让他法外逍遥。即便查不出蛛丝马迹,也要展现态度。
张琪的意思便是,谁都知道是你干的。你岳樵夫出了大狱之后就要当心些。
岳樵夫不理会家将的阻拦,直接跳上了一艘飞梭奔着南疆而去。
不足一个时辰,飞梭疾驰如电抵达了沃蓝郡。
鲁列夫见到了岳樵夫,露出一张笑脸,“好久不见,贤侄已经如此英武不凡。”
岳樵夫冷笑一声,“大帅别来无恙。”
“老了,记性大不如前。但老元帅的话犹在耳边。这贾家商会招惹不得,还是在我地头上出了事儿。贤侄,你觉着该如何是好?”
“本将军亲自前去安抚。”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鲁列夫哈哈大笑,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我已经备好了屋舍,贤侄随我来吧……”
二人皆是军中要员,却并非一条心。
鲁列夫并不在意贾家商会,他唯一的目的便是,莫要激化与文臣之间的矛盾。
而岳樵夫来此,是想要与贾小楼谈上一笔买卖。还有一件事情,便是北境的妖患,问问那小道士可有处置方法。
明龙河运这个利益链条的牵引下,冀朝与鹿朝达成了合作共识。
文臣与武将之间的矛盾也暂且休止。
而作为明龙河运的东主,在鹿朝被不明人士袭击。这里可做文章的事情太多了。
文臣当然想让这平衡打破,如此便能借势向武将集团施压。撕毁合约,延宕火器交付,财务向工造产业转移。
所以明龙河运东主的态度很重要。
待至天明,季通最早起来,踢醒了才睡下不久的包守兴。
原来此地根本望不到霞,太阳还没出来天已经大亮了。杨暮客坐在车上,并不觉得错过了一日早课而可惜。
才走出去没多远,何路看到前方一架细长的飞舟拦路。
“谁家的飞梭,拦住我等去路?”
岳樵夫从半空跳下,咚地一声把软土砸出来一个大坑。
他迈步出来,用脚一跺,身上一抖,泥土烟尘落下。
“吾乃北境监军,岳樵夫是也。”
何路策马上前拱手,“原是岳将军,末将大内侍卫,何路。参见岳将军。”
岳樵夫瞥他一眼,圣人走狗。
而包守兴则落马作揖,“鸿胪寺礼官,参见岳将军。”
杨暮客撩开车窗帘,看着车厢中吃茶的小楼,“有人拦路,咋办?”
小楼放下茶杯,“玉香准备准备,车外头见客。”
杨暮客叹了口气,终究还没能躲过鹿朝这些贪心狼的围堵。
不多时,马车外头就搭好了一张桌案。
杨暮客与小楼坐一侧,岳樵夫坐一侧。
其余人都躲得远远的。
玉香桌旁泡茶斟茶,蔡鹮一旁煮水。
岳樵夫并未喝茶,直抒胸臆,“郡主殿下。请助我将门一臂之力。”
小楼展颜问他,“将军此话何意?本姑娘何德何能……”
“明人不说暗话。郡主殿下,您手头的产业虽不大,但如今已经成了鹿朝将门与文臣的命脉。圣人如今欲行改革之意。文臣推波助澜。我等将门子弟,都曾靠着林辞口岸活着。若是林辞口岸自此被文臣拿走……日后我将门定要受制于人。”
“将军这话问错人了。林辞口岸又不是我贾家资产,您该是去问齐氏才行。”
岳樵夫嘿了一声,“在下亲自下令,屠了齐氏满门,就留了齐嫃一个活口。你说那齐嫃能与我说话?”
杨暮客打量着岳樵夫,此人当真是个狠人。
小楼放下茶杯,“将军在威胁我?”
“在下不敢……”
杨暮客砸吧下嘴,“岳将军,就这几百里路。你随便找人。把你北境大军都拉来都行。若是能伤我姐姐一根毫毛,我杨暮客的脑袋,给你割了去喝酒。如何?”
小楼冷笑掐着杨暮客的大腿根儿。“我家弟弟年轻气盛。岳将军莫要听进去……”
岳樵夫脸不红心不跳,“本将军此回来,便只为了手下儿郎的命。若郡主殿下不能满足在下请求。本将军自己把脑袋割了,给大可道长喝酒。如何?”
杨暮客愕然不语。
小楼皱眉,“当真如此艰难?”
岳樵夫面色凝重,咬牙说道,“自从冀朝先主杀嫡弑君之后,我将门与冀朝工造之间的联系便越来越弱。还是宣王生前建立起来走私渠道。如今这渠道落入郡主殿下手中。我将门如今已经一日不如一日。境外妖患愈加严重,境内因灵韵重归,定然妖邪四起。若文臣一方拿到了火器,我将门便是砧板上的肉。”
杨暮客撇嘴一笑,“为啥不找找自己的原因?”
岳樵夫并未被激怒,他平静地说,“来不及了。”
杨暮客释然了,也不在乎这岳樵夫曾于他面前耀武扬威。“你说北方来妖,贫道不曾遇见呢?”
“在下祖父拼死阻拦,不曾让妖邪过境。”
杨暮客眯眼,“那妖蜂不是你说的那只?”
“不是。”
杨暮客看了眼小楼,等着小楼拿主意。
小楼沉思着,最终脸上露出歉意的表情,“岳将军。本姑娘帮不上忙。您求错人了,我身边这位道士,才是真正能帮你的人。”
杨暮客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小楼点头。
岳樵夫不解地看向小楼。
小楼语气轻慢地说,“这些年,你们将门趁着冀朝政局不稳,唆使那些藩属国开展工造事业。还放任罗朝使节进入扰乱内政。冀朝先主不与尔等做生意,尔等一点儿都不冤枉。”
岳樵夫憋着气,听着小楼点评长辈的失策之处。
小楼说完了轻笑一声,“你莫要小瞧了我身边这个小道士。他啊,可是把罗朝满朝文武都压的喘不过气呢?当今罗朝圣人也要卖他面子。便是罗朝那位修士亲王,也与他是好友。你觉着,他能不能帮你?”
杨暮客一旁倾听,好似视角瞬间打开了。
三朝政局之间的藕断丝连,尽数摆在眼前。
岳樵夫的目光也从小楼的脸上移到了小道士身上。
杨暮客眼珠乱转,思索着他在罗朝的关系网络。但始终不明小楼所言。
敖氏航运?算了吧,就那么几艘船……
罗怀?他成了修士,又不能继承人主之位,说话都不如圣人放个屁好使。
但真求到罗朝圣人头上?他杨暮客算老几?能给圣人什么好处?
他最后能想到的只有罗朝国神观,教了那些俗道些五行之法,也算得上授业之恩。
杨暮客试探地问,“小楼姐是让我去求国神观?”
小楼摇头,“我不明白如何去解此题。因为我与罗朝并无关联,你晓得我一向躲着罗朝的官吏。半分产业都无,修了那河堤,那些人眼中我是一个功贼呢。你如何让罗朝帮着岳将军,那是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