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松与雾相盟
入夜以后,玉香弄了汤锅。
杨暮客与小楼在车中吃。锅中雾气缭绕,淡淡的血腥味。
车厢里缭绕着生命逝去的芳香。
桌面上摆着薄如蝉翼的肉片,小楼伸手夹起一片,在锅中涮了下,蘸了蘸绿叶与肉沫混合的酱料,送入口中。
杨暮客则直接用漏勺烫了一碗的肉,淋上酱料,呼噜呼噜地尽数吞下。
车厢外头也有碗筷的碰撞声。
杨暮客吃足了肉,又捞起锅中的骨头,咔嚓咔嚓都嚼碎了。
此时玉香再进来,端着两碗糖拌蛋黄。
一点儿腥味儿都无,当真好吃。
小楼持着筷子笑问,“这饭菜可有你说得那饺子好吃?”
杨暮客愣了下,“玉香的手艺自是好的,但若说味道……我也记不得到底是什么味儿了,只是记得好吃。”
小楼哼了声,“年都过了。本来我也曾想让你做一顿饺子。尝尝你那家乡菜的味道。一直在路上,这事儿就忘了。”
杨暮客呵呵一笑,“小楼姐不必在意,饺子这东西不一定非要逢年过节来吃。这饺子,也叫饺耳。因为其形状如同耳朵,若耳朵有伤,以形补形,味道美矣。”
小楼噗嗤一笑,“你这滑头,这饺子……又叫交子,你言说是新旧交接之时吃的餐饭。当下又说它叫饺耳。可还有别的说法?”
杨暮客点头,“有呢。其形如钱币,我梦中犹记得有一种纸钱也叫做交子,这吃饺子,便意味着多福多贵。还有种说法,聚而食之,其名馄饨,泯恩仇,混沌不分,最是熔融。”
小楼看着玉香,“你听见了,日后与他打听打听做法,若是学来了,就做给我吃。”
“婢子记下了。”
吃足了,自然要消食。
杨暮客溜达一圈儿,找了一个地方打坐。
初夏夜微凉,无魂的蝎儿从树叶底悄声爬过。他呼吸绵长,头上的树枝新芽不停摇晃。
灵炁从半空汇聚而来,从口鼻入,藏于肺。搬运心火,入胃。方才吃下去的妖肉与妖骨尽数化作金汁。
周身红光闪闪,似有力道逸散,挤压着空气尘土飞扬。
无魂蝎儿刚刚爬过,两片树叶合在一起。啪叽,蝎子被拍死了。
杨暮客搬运法力十二周天,眉心烧着一缕通红的火。
映在地面上,也有一个打坐的光影。这便是爽灵显灵。身与魂合,又映照出来他周身包裹着的茧。
渐渐光影黯淡,收功大吉。
杨暮客慢慢起身,招呼了一声弗琼。
弗琼从树梢上落下,闻到杨暮客那一身天妖血肉的味道,不敢近前。它低身展翅,问道,“不知道长有何吩咐。”
杨暮客眼底闪着金光,“那蔡霜霜如今情况如何?”
“启禀道长,玄阳观如今还未到开门收徒的日子。所以先寄养在香客屋中。不过观中长老,已经定下了收她为徒。火叱长老是我玄阳观阵道高手,此子前途无量。”
说罢那鹤妖弯了下翅尖,一道荧光闪现。
玄阳观的正堂投影而出。正堂两旁的柱子上挂着两联。烛火闪耀,四方名堂。神像之上有一个横匾,玄阳。
画中一个老道士站在门口,仔细打量从天妖背上跳下来的小姑娘。
杨暮客颔首,“此事你上上心,莫要让那丫头也入了邪?”
也?弗琼好奇地看着小道士。这高高在上小道士,竟然还关心这些小事儿?
杨暮客见鹤妖不答,问他,“怎地,不愿意?”
“小妖定然谨记上人所言。”
杨暮客呵地笑了,“所以你知晓贫道是谁?”
弗琼翅膀贴地,脑袋垂下去,“小妖路过之时,曾经遇见过城隍齐众大人。他曾指派小妖,不要多管闲事。”
“但你还是管了……对吧?你放心,贫道承你的情。”
“多谢上人。”
杨暮客背着手离去。
其实他心里门儿清。这天妖,只怕非是为了他杨暮客的因果而来。毕竟朱雀行宫的大旗在那,还是跟玉香言语一句才好。
早晨起床行早课。
观霞之后杨暮客腹中隆隆响。觉着头晕目眩。难不成又走火了?
杨暮客踉跄着找到了玉香。
“哟,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我是不是又走火了?”
杨暮客一抬头,一张脸惨白如霜。本来玉面书生的样貌,此时如同病秧子一般。
玉香打量了下,“您这是气血不足。修行进展太快,吃食跟不上了。”
说罢她赶忙端来一碗血,杨暮客接过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没多久,肚子又咕噜噜的响。
玉香赶忙给他加餐。
熟的很快就吃光了,玉香没办法,把生的也拿出来。
只见杨暮客身上热气腾腾。
望风的何路都看傻了。他是内宫侍卫,习练气血之法吃食进补也看得多了。但这般吃相还是头一次看见。
“包守兴,你们包氏与顾氏一向来往频繁。可曾听说过有这么能吃的道士?”
包守兴摇头,“咱们莫要打听。”
何路撇嘴,沉默不语。
天明之后,一行人重新上路。
又过了一日,抵达了一家驿站。
小楼差玉香到门店里买了一份官报。包守兴也买了一份。
何路站在门口,与那驿站里的驿卒眉来眼去。
重新出发后,小楼把杨暮客喊进了屋。
小楼指着京都报纸,“白都闹妖了。你小子莫非是个灾星。怎么走到哪里,哪里就要闹灾呢?”
杨暮客搔搔发髻,“这也能怪得着我么?”
桌上的报纸写着。白都之北遭食人蜂袭击,狩妖军紧急出动。
下面的行文详细介绍了遭遇袭击的地点,距离鹿鸣山很近。但因戍卫军围堵府衙,传信不畅,白都之外的城镇受灾严重。
杨暮客端详行文,怪了个哉的。
这虫灾是无数的食人蜂。那弗琼明明已经开春检巡查各地是否有邪虫现世,怎地还有这等灾祸?即便是感染了灵炁,也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
他往后继续看。
白都之北,黑烟滚滚。狩妖军紧急出动,运用火器,却也引火烧山。大火蔓延到了鹿鸣山山脊。
小楼瞄着杨暮客,杨暮客点头。玉香便翻页给他看。
崇将军点将,鹿鸣山留守的卫戍军尽数出动,以消灭虫妖为主,隔断山火为辅。
戍边监军岳樵夫有令,传于兵部。各方狩妖军尽数驰援白都以北。
杨暮客本以为这就完了,准备开口说话。
但玉香又翻了一页。
国相周列于议政殿寿终。此为开年逝去的第二位阁臣。鹿朝三日内皆要履行国丧之礼。
而边防总兵在报纸最后发了告示。
军中火器短缺,各军部需整饬军备,严加操练,杜绝军备懈怠之事。北境安好,定保天下靖宁。
杨暮客皱眉,“竟糜烂如斯?”
小楼点点报纸,“看出什么来了?”
“哟。您是要考我?”
小楼点头。
“我觉着……国相功业未竟。又有将门趁势反扑……蜂群无主,黑熊窃蜜之时已到。”
继而杨暮客拍了下巴掌,“可惜姐姐不意掺和。不然当下使些手段,日后大把利益。”
小楼摇头,“唯巍然不动,方可平安。贪小便宜是要吃大亏的,这事儿,咱不理会。我问你,你可看出来,军队也要乱了吗?”
嗯?杨暮客仔细看着报纸内容,“没看出来……”
小楼点点北境安好那一行字,“若我猜的不错。不但是文臣群龙无首,怕是这些武将,也没了主心骨咯。”
北境安好?这四个字有什么问题?杨暮客起卦掐算,但不着意象,抬头看天,灵炁乱做一团。
白都之中。
身着官衣的岳樵夫孤身站在兵部大堂里。他并未去参加国相周列的丧礼,胸前却配着一朵白花。
不多时,兵部尚书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户部尚书张琪。
亦或者说,代国相,张琪。
张琪佝偻站在岳樵夫身前,目光怨怼,“你还知道戴孝,好好的局势,偏偏要把相爷逼死!”
岳樵夫抬头看他,“某家不是给周列戴孝,我祖父昨夜过世了。”
张琪愕然,“老元帅也……”
岳樵夫并未接话,沉声言道,“末将已经调遣周遭郡城的狩妖军,以人填线,不可让一只虫妖过了鹿鸣山。”
听了此话,张琪欠身揖礼,侧头看了眼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哼了一声后,无奈哀叹。匆匆步入衙门。
张琪起身,面色为难。问岳樵夫,“大郎,你到底在弄些什么事情。你以为这样别家就会退让了吗?”
岳樵夫站如松,堂皇地答,“现在已经将蜂群围堵到了一处山坳之中,想来不日,便可尽数消灭妖邪。”
张琪听后跺脚,“你扯什么官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岳家想过要如何收场么?”
岳樵夫几经挣扎,悲怒交加,眼中噙着泪,“老爷子带伤前线奋斗,尔等后面歌舞升平……”
说到此处他嗤笑地看着张琪,“你们千算万算,没把那功德算明白。伤天害理的报应,终究到了他头上。老爷子比他强多了,最起码是寿终正寝。”
“周相公也是为了大家……”
岳樵夫龇牙,“我岳家也想富足千秋万载,崇家也想,岑家,崔家……将门出生入死,却只得了微薄之利……谁之错?”
张琪怒目而视,“那妖肉为何不分出来一点儿呢?”
终于等到此话,岳樵夫大喝一声好,“那日后!你们文臣尽管敛财,我们将门便垄断了妖肉。咱们且走且看……”
张琪目中寒光一闪,“不是不能谈……”
岳樵夫亦冷笑,“代相大人……恕小子无礼,咱们圣人面前去谈吧。”
此时鹿鸣山留守的戍卫军已经尽数出动,他们手持火器,后方辎重部队还跟着水车。
崇大慈有令,火不停,水不停。此役过后,尽数记功一等。
那山坳之中熊熊大火,无数食人蜂发出嗡嗡响声。
只要军士手中的火油一停,便会有蜂群扑面而来。一旁的道士喷了一口舌尖血,将雷符引爆。填补了防线缺口。
添油,喷火。一点点推进。
烟雾弥漫的火焰中,只见一道橙黄色的光疾驰入云。那些蜂群再没了秩序,只晓得见人就扑。
白玉宫门前,圣人的飞舟落下。此乃外出祭典国相,礼毕而归。
禁军侍卫沿途一路警戒。
圣人落地后问边上的呈羊道士,“道长确定那邪祟不是为了朕来的?”
呈羊摇头,“启禀陛下。灵韵重归后,妖邪现世难以提防。此回妖邪入侵白都,只是巧合。”
圣人领着呈羊道人往内宫走,“朕以为,修建十方台,不能只由工部去做。你国神观正式领一份任命。不要只是行监督之责,也要把工作抓起来。毕竟那里诡异无比,修筑大阵的工作乃是今朝重中之重。伯崖郡顾氏不是有个俗道观么?京都附近,弄了那么多道院做甚,朕命你整合一下。把那些顾氏俗道都送去金日郡,好好给朕干活儿。干得好了,有赏。”
“老道明白。”
待二人走到了无人的宫墙小路,圣人冷声地说,“张琪此人……道长以为如何?”
“老道不曾与其交往……”
圣人亨笑一声,“我如今再查张氏与韩氏的利益往来,道长觉得如何?”
呈羊呼吸缓慢,沉声道,“万紫千红,不若金花一朵。”
“你说话,朕就是爱听。”
小楼一行人的马车离开了那处驿站。
包守兴沉默了许久。
何路侧头看包守兴,眼底满是嘲讽的神色。
入夜之后,他们在山中扎营。
包守兴坐在篝火前双目无神。
季通凑上前去问,“包大人何故如此沉默?”
包守兴这才恍然,毫无避讳地说道,“哦。朝中国相过世。下官没了靠山……有些不知所措。”
季通不料包守兴言语如此直白,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看向何路,何路闭眼养神。
这时杨暮客从后面走了过来,“贫道出去找一处风水佳地修行。你们好好警戒。”
季通赶忙给杨暮客使了一个眼色,问包守兴,“国相是包大人的靠山,应该给包大人留了门路吧。”
杨暮客拍拍季通肩膀,“你这憨货,当真不会讲话。”
继而杨暮客柔声道,“包大人你面相虽然无财,但是官运亨通。国相既然已经故去,想来你我也不必相互提防……可有话告诉我?”
包守兴无奈地说,“相爷只是让我记录车队中纸鸢飞出去的数目。沿路会有人依据大阵勘测,你们纸鸢的去处。找到白都之中与你们联系的人。继而凭借着监测出来的信件内容,拉拢要挟,主导物料运输。若是域外商贸顺利,抢占先机,最后达成世家垄断物料贸易。”
杨暮客咋舌,“你这么说出来,好么?就算周相公去了,世家犹在。”
包守兴摇头,“失了主心骨……周相公,只是想让世家拧成一股,方便管理。世家皆肥,便可增加朝中税收。但如今主心骨不在,各自为营。便只是寡头豪商。”
杨暮客侧头,看到小楼撩开了窗帘瞧着此间。
他嘿嘿一笑,“想你说出来后,心情好多了。不过也不必事事悲观。没了国相这个主心骨,你们鹿朝还有圣人在呢。”
包守兴愣住了。
小楼满意地笑了,轻轻点头。不枉她提点臭小子的看事态度。
此夜修行完毕,杨暮客吆喝天妖过来。
“弗琼。你不是开春之时,沿着金日郡之北巡查虫妖。可为何鹿朝还是闹了虫灾。”
“小妖以为,非是我鹿朝原生妖怪。”
“确定?”
弗琼沉吟了下,“小妖这就去找来夜狩的城隍问问。”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