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毅十九岁的生辰,马大余和庄娘子特地为他操办了一场。
虽然家中只过整生日,但为着能叫这多年来不曾懈怠过一日的马毅放松心情面对临近的春闱,马大余与庄娘子打算在家中简单摆几桌席面,只邀请经常往来的亲戚好友吃席饮酒。
马毅明白爹娘好意,也没有拒绝,只说以后弟妹们长到十九了,也得给他们办一场。
马大余一向以大儿子为荣,他看着如今已经跟自己一般高的大儿子,笑道:“你是长子长兄,等你弟妹们都长到十九,爹娘年纪也大了,这个家也得你来做主了,到时便由你来给他们操办。”
马毅笑道:“爹和二娘要抛开手怕是还早呢,妹妹今年十二岁了,等她十九,也不过七年光景而已,爹现在下场搬酒缸都比我们三个还要利落有力,哪就轮得到我来做主了。”
庄娘子失笑,她微微垂头,手中正细心地缝制丈夫的长衫,这些活即便是现在,她也不曾丢开给别人做过,一针一线都是出自她之手,一边笑道:“你别听你爹在那喊老,他只是这些时日疏于活动,肉就长出来了。前两日灵均爬屋檐抓鸟,要他背上去,没跑几步呢,就累得直喘,灵均一摸他肚子,就知他长胖不少,嫌弃的很。”
人到中年,给女儿嫌弃长胖,马大余又心虚又委屈。
“哟,那可不行啊爹。”马毅笑着去摸马大余立刻吸气收起来的肚子,“可别像大姨夫似的越长越胖,每次见到大姨都少不了啰嗦一顿。我看大姨夫减得很辛苦,这把年纪了,何必受这个罪呢。您还是得多多注意,事不宜迟,晚饭后就跟着妹妹饶家里跑三圈吧。”
宋灵均这几年被家里养好了,虽说也是长高长肉,但身体底子还是弱,每年苦夏风寒一个不少,庄娘子疑心是遗传了她父亲的病弱,因此这些年补汤补药参汤燕窝的一碗不落的给女儿喂下去,早先还能连哄带骗,中途发展成硬抱硬灌,如今宋灵均那小狗鼻子好似跟厨房连了线,一闻出来药味她就爬上屋檐蹲着,任凭爹娘哥姐如何使计都无用。
宋灵均为着不吃药,只能自己想办法的强身健体,去武馆看望马锋回来后就开始在家里跑步以及各种上蹿下跳,每日一练也很勤恳,汤清瑶还教她一些简单的手脚功夫,她人小力轻,却快速利落,最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偶尔和马四顺对练,还能来一招剪刀脚,将她四哥压在地上拍地喊输。
“跑步啊......”马大余挠挠头有些不大愿意,他从年轻时就一直在做苦力活,压根儿不觉得自己会长胖,这会子还在赖是最近应酬喝多了,少喝点就减下去了。
马毅最会劝解,他认真道:“您后头还有两个女婿需要您拳打脚踢的调教,可千万不能在此时放松了。”
.......是了,二芳已经满十八岁了,这两年更还有不少人话里话外的打听灵均,自己身为父亲,是得好好支棱起来!拳头也得更硬才行!
马大余一握拳头,气势高昂——好,今晚就陪着小女儿跑步去!
马毅生辰那当日,先是在正堂里磕头感谢父母多年悉心教养,又在房里收了来自弟妹的祝福和礼物,马二芳送了她亲手做的腰带荷包鞋面等物,绣工一般,注重心意,马毅向来不讲究穿着打扮,得了便是开心。
马锋则送了一件轻便柔韧的软甲,能防利器刺伤那种,说等大哥赴京赶考时穿在身上,他到时陪着一起去,一路护送。马毅听了,笑着揉了揉三弟的后颈,承了他的好意。
马四顺则攒钱打了个金元宝,金元宝有旺文昌之意,他希望他大哥能顺利春闱上榜,以后官运亨通。马毅笑着收了,将金元宝仔细收在书箱里,还在四弟的要求下,答应以后拿笔都要先摸一把金元宝。
宋灵均送的则是马毅一向敬仰的曾先生的真迹墨宝,马毅果然爱不释手,仔细观赏后笑着点了点妹妹的额头:“这是你拜托霍小王爷弄来的吧?”
那的确是宋灵均提前让霍明赫帮她弄来的真迹,她撇嘴道:“你管谁弄来的呢,就问你开不开心吧?”
“当然开心,多谢妹妹。”马毅不免好奇道:“他还是老样子,每隔两个月就给你送东西来吗?这一送,也送了快六年了,哪怕只送钱,你俩也该腻了吧?”
“傻大哥,收钱怎么可能腻。”宋灵均笑道,“他自己答应的无数金银财宝,要送什么随他,我只负责收,以及保管好那枚戒指便好。不过我的确没地方放那些东西了,等再过些日子,咱们也该搬进大宅里去,到时最大的院子可要归我。”
他们是根基不稳的商户之家,财显惹眼,因此马大余这几年里一直藏拙,主打一个财不外露,装傻充愣到底,钱只藏着给家人花。家里孩子都明白他们爹的顾虑,一脉传承,别人有心问,便只唉声叹气最近酒馆生意不好,才不管人家信不信,反正他们得这样说。
宋灵均是家中幼女,她穿得再如何富贵也是家中疼爱,别人不会盯到她身上去。衣服首饰如今也给人包了,日常生活根本花不了什么大钱,霍明赫送来的那一箱箱真金白银都快摆满地窖,弄得他们家冬日里没办法存冰,到了夏日还是得去外头买。
前年她让庄娘子新置办的大宅院已经修葺好了,随时可以入住。
“你大哥我是去沾光的,自然随你安排。好妹妹,多留一个书架给我就好了。”马毅按了按妹妹的头顶,为她正了正发髻上那支八宝簇珠白玉簪,“就是我也郁闷,你们也通了六年的书信,怎么连个面都见不到。”
“人家忙得很,随军东南西北跑,到处历练,上次书信说收复景城,终于可以歇下来一阵子了。”宋灵均轻轻歪了下头,不解道,“但唐君乐来信说霍明赫又是受伤需要疗养。打仗,受伤,再疗养......几乎年年这样,那皇帝不是待他如亲子吗?怎么就这样用他。”
马毅在张家私塾读书,日日除了上学听教之外,私塾里的老先生还会跟他们闲聊国事,探讨朝廷动向等等,他们远在端州,又是学生们之间关在屋子里的清谈,什么话题都能提及,因此马毅知道不少京城的是人和事。
马毅仔细说来:“还真不是皇上要这般用他,皇上比谁都舍不得,毕竟恒王血脉只留他一人,本来是要养在富贵圈里好生对待的,但是架不住人家争气啊。恒王因战功彪炳得以封王,是大盛唯一一位异姓王,人都说虎父无犬子,他幼时颠簸,还能成长至此,就是最好的证明。皇上若不重用扶持,反而才是看轻他,给他机会加以历练,来日不仅要承袭王位,更还有一大堆军功要封,霍家人再少又如何,也无人敢小看,也算对得起与恒王结拜兄弟的恩义了。”
宋灵均听着,她基本不问霍明赫家事,倒是写信时不知道该写什么时,就会写家里哥姐们的趣事,等下一次信件送来,霍明赫的文字就会生动活泼许多,他是独子,想来也是有些向往别人家兄弟姐妹众多,热热闹闹的景象的。
她想起来,唐君乐曾在信里提过一句,霍明赫的父母是在他幼时和离的,恒王后来又殒命沙场,忍不住好奇道:“那他母亲呢?和离后就不管他了吗?”
宋灵均会在信里抱怨庄娘子又按她吃药了,霍明赫却从未写过他的母亲。
“应该是没有来往的,好像是说恒王一直在近北领兵打仗,颇为凶险,常无法归家,怕家中嬷嬷侍女将儿子养成无用懦弱之人,便索性就托付给了常在京城的镇国大将军夫人抚养,据说大将军夫人待他是极好的,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贤惠人。”
“那我以后,少写有关于娘的事情。”宋灵均想了想,“免得他触碰伤心事。”
“妹妹一向贴心。”马毅看她小小精致的侧脸,妹妹长大了一些,但在他眼里依旧是那个睡眼惺忪爬上他背的小孩子,“其实不必有所忧虑,放开心去写吧。若是小王爷心中不虞,是不会与你一通书信便是六年的。男人唯有期待,才会坐在书桌前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送给同一个人。”
宋灵均听着也是一笑:“拜他所赐,我这字勉强也算是练出来了,不然一日一日对着字帖,我可那个没有耐心。”
马毅少不了调侃她这一弱点,笑道:“这样的话,便给大哥写几首激励的诗词语句吧,我就挂在书房里,日日瞻仰。”
宋灵均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朝她大哥一福身,接着提起裙子转身就跑,嘴里叽里呱啦的喊着:“妹妹退了!妹妹告辞!大哥就好好过你的生日去吧!”
马毅拍桌,开怀大笑。
今晚马家虽只设了简单宴席,但如今他们是城中发展势头不错的富足商户之家,除了邀请,还是有不少人上门祝寿,马毅在私塾常得先生夸奖,是先生的得意门生,明年又要赴京赶考,不少看好他的人自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因此前院里一时也热闹起来,酒席不得不增加摆到庭院上去,庄娘子领着马二芳招待应酬,一切行事皆是贴心妥当,绝不给马家和大儿子丢脸。
宋灵均年纪小,以往这种场合只有当吉祥物吃糖的份,如今别人看马家富贵起来,大儿子马毅有前途,看她这个小女儿也是娇贵美貌,自然少不了拉着她的手在怀里心肝宝贝的说两句疼爱,又指着还在流鼻涕的自家儿子说这是你的什么哥哥,以后要常在一起玩等等。
宋灵均心想自己现在才十二岁,连豆蔻少女都还算不上,这些人就如此惦记上了,刚搬来城里时明明都看轻庄娘子是乡下改嫁过来的女人,又轻视自己不是马家血脉,现在却是宝贝乖乖不离口,那眼神亲热的,好似自小就看着她长大疼她一般。
庄娘子知道她不耐烦这种场合,领了沈都尉夫人过来说话,这位武将夫人眉目和丈夫一样严肃,众人忙起身拜见,那位抱着宋灵均不肯离手的妇人,还想让宋灵均领着自家儿子去玩耍,殊不知脚下早就被宋灵均偷偷放了一块糕点,一踩一滑,惨叫着在众人面前出了个大洋相。
汤清瑶捧着汤碗上来,递了熏香过的帕子给宋灵均擦薄汗,看着宴席里头妇人们忙乱,早有预料道:“姑娘,你又调皮了。”
“她那个儿子,一年四季都在流鼻涕,就没人带他去看看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么?”
“好姑娘,嘴不要那么损,快把汤喝了。”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话说这是什么汤?”
“桂花做的甜汤,喝了口齿生香,有散酒气的作用。”汤清瑶阴恻恻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姑娘你愿意到宴席上去走动,就是想偷偷蹭几口酒水,刚刚也偷喝了好几杯对吧?”
宋灵均卖乖一笑:“好清瑶,那杯子小的,也就那三口,难为你想着给我做甜汤,我喝我喝。”
汤清瑶烦恼道:“要是给婶子知道,肯定要生气的。你要是实在馋酒味,我给你做甜酒蛋嘛,好歹也算是补气血的吃食。”
“不要,那是人家坐月子吃的东西。”宋灵均将桂花甜汤一饮而尽,吐了舌头道。
“就姑娘挑剔这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汤清瑶收了碗,又捏着帕子给她按了按嘴角,“今晚酒席怕是要晚散了,姑娘可以晚些睡,现在要做什么呢?练字写信,还是去看书画画?如今姑娘画画越发好了,咱们要不画月亮去?”
“嗯......”宋灵均坐到秋千上晃了晃,打发时间的东西就那些,早就腻了。
一时间也觉得有些无聊,今晚多云,月色也一般,她观赏一会也看不出什么乐趣来,正要准备回房时,听到不远处廊下角落的花丛中,有踩断花枝的轻微脆裂声响。
宋灵均还以为是肥猫出来晚间散步,正要喊妙安,又觉得那动静得是人踩出来的,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
今晚无风,廊下灯火通明,唯独那暗处花丛枝桠微摆。
汤清瑶将帕子汤碗一放,快步跨进花丛里,没两下就从里面揪出来一个娇小的侍女,她挣扎不过汤清瑶的铁手,被硬拖到宋灵均面前还死死低着头,被汤清瑶狠狠一抬下巴,露出一张有些眼熟的脸来。
宋灵均隐约记得,这侍女名叫小梅,是马家某位不知名远房亲戚的女儿还是侄女,家中穷苦,今年年初求到家里来,庄娘子原本要给一份外边的活计做,但她家里求着留在马家当个侍女,不想女儿出去外边辛苦劳作。
刚巧后院里缺了些洒扫的侍女,她既愿意做,便也留下了。
宋灵均一看那角落,那里的墙面有条留出的宽缝,方便有攀爬习性的花草延伸进来点缀庭院景色,没想到倒是给人留了机会,偷摸着进出前院后院。
这不就来事了么?
手腕上套着的金蛇宝石手镯因着大了些,行动之间发出轻微声响,宋灵均坐在秋千上晃着,在那叮叮声中,十分感兴趣道:“你放着正儿八经的大门不走,去蹭那条缝到前院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