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大姚京城的街道是富庶繁华的,百姓脸上笑意盈盈,这是夷国公主木雅坐在马车上,对所谓盛世最直接的感受。
而此时她正跪在皇宫的大殿中央,偷偷抬起眼眸瞥一眼,观察面前这位刚登基两年的新君,竟也比她此前所闻更为俊美无双。
就在新帝顾望安登基的两年内,大姚推行了数项新政,国力和军事都有了极大的提升,已经强大到令外族不敢觊觎的地步。
而夷国在当年那场惨败之后,各部落之间,也开始了长达两年混乱的争权之战,最后是木雅的哥哥苏里夺得了最后的胜利,成为了新的夷王。
年轻的夷王曾经历过顾望安亲征的那场战争,再加上看到他作为新帝登基后姚国的强盛,因此心甘情愿对大姚称臣,此次是特意带着妹妹和亲信来朝贡,顺便也想学一学中原的先进技术和治国之道。
“平身,赐座。”
听到来自皇位上那道清冽沉稳的嗓音,木雅的心微微颤动一下,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乖巧地跟随哥哥站起,坐在朝臣的席位上首。
当她走到席位上落座时,听见旁边难以掩饰的抽气声和小声赞叹,饶是她再假装沉稳,也忍不住偷偷扬起唇角,内心涌上雀跃。
她一向对自己的容貌自信,自她成年以来,不知受过多少这样惊艳的目光,父兄都说她是草原上最美的格桑花,哪怕这朵花开在中原,也绝不会逊色于任何被称颂的中原之花。
因此夷王带她到京城,其实也是存了私心的。
据说新帝登基后,整个朝堂被整治一新,引入了许多有识之士,他们敢想敢做,敬真理而不畏强权。
渐渐的,朝堂被分为两派,一派是守旧老臣,一派是新锐能臣,他们时常在政见上针锋相对,争论不休,而皇帝也并不反对这种争执,广开言路,所以才能推行一系列革新,让整个国家焕然一新。
那些老臣在政事上处处受挫,琢磨来琢磨去,终于将茅头对准了这场变革的始作俑者,也就是大姚的皇后秦桑。
皇后秦桑是皇帝的心尖宝,可让这群老古板看来,浑身上下简直全是毛病,其中首当其冲的是三桩罪状。
第一桩罪,秦桑是大姚第一位参政的皇后。就是在她的倡导下新帝才会大刀阔斧地改革,将朝堂整治一新,但也因为这样让不少人恨得牙痒痒。
新帝登基后,将权力与皇后分治,每项新政背后都有皇后的影子。首当其冲的就是她亲自制定的女官选拔制度。皇后就是大理寺女官出身,并且办下许多桩赫赫有名的案子,所以她以自己为范例,昭告天下女性也有上学从政的能力,开设女子学堂,选拔晋升了一批女官入朝,彻底改变了大姚的风气。
而在固有的权力中心,皇后将一批只懂得溜须拍马的老臣请出内阁,以政绩作为唯一的考核标准,提拔了许多翰林院有胆识和魄力的文臣,还让此前在政斗失败被贬谪到地方的官员回京,其中就包括被贬到浙江,却冒着九死一生拿到陆昭罪证的阮弘文。
阮弘文因为拼死送出证据,被追杀差点死掉,没想到他侥幸逃过一劫后,竟被新帝一张圣旨召回京城,然后被任命进了都察院,从御史做起两年内就被提升至副都御史。
而新帝在登基之初,就将刑狱三司全交给皇后来管,阮弘文能恢复官职回到京城,也是因为皇后对他十分赏识的缘故。而他靠着几乎不近人情的铁腕手段,和刚正不阿的性格,让大姚朝堂迎来了最为清廉的时代,
捞不到油水的老臣们,望着越来越空的钱袋子,咬牙切齿地把这笔账记在了皇后秦桑身上。
谁不知道阮弘文就是皇后的一把刀,借着他斩贪官正罡风,明明心比谁都黑,在朝臣面前还要装作一副和善宽容的模样。曾经有位老亲王的儿子因为欺凌百姓,面临牢狱之灾。
老亲王托求到皇后那里,秦桑却摆出无奈的态度,说她身为皇后不好干涉都察院办案,让他直接去找阮弘文。
偏偏阮弘文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既不吃软也不吃硬,最后这位亲王只能看着儿子乖乖入狱,恨的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那件事之后,老亲王联合对秦桑早有怨言的许多老臣,上了封奏折痛斥皇后分权而制是本朝大患,想逼她交出三司之权,没想到皇帝看了眼就勃然大怒,要不是念在亲王年纪大了挨不住板子,差点把他给打出殿外。
从此这批老臣只能敢怒不敢言,接受了皇帝和皇后密不可分的事实,可他们还牢记皇后的第二桩罪,就是两年还无所出。
皇帝需要继承人,江山需要储君,新帝恢复身份后也恢复了原本的年纪,到继位两年后已经二十七岁,但是皇后一直忙于政事,根本没空生孩子。
老臣们多次上奏要求选秀女入宫,为皇帝开枝散叶,可这些奏疏根本不需要皇后出马,皇帝就直接驳回,表示自己身体虚弱,后宫不适宜再有其他女人,有皇后一个人就够了。谁再敢提选秀的事就是居心叵测,想要谋害龙体,简直是大不逆之罪。
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朝臣们只能敢怒不敢言,从此不敢再提选秀之事,但是不知是谁开始在民间散布皇后因伤不孕,又因为妒忌而不让皇帝选秀纳妃,长此以往,必定影响江山社稷。
许多不明真相的百姓被煽动,纷纷感叹如此明君怎能无后,日子久了,民间对皇后的敬仰,变成了褒贬不一的议论,再加上有心之人的引导,让新帝选秀纳妃的呼声越来越大,但这声音传到宫里就跟进了黑洞一样,被吸纳得不留一点痕迹,空留宫外呼声余恨。
所以这次年轻的夷王来朝贡,心里也是存了私心的,他觉得没有男人不好美色,更何况是坐拥天下的帝王。
大姚的皇帝这般年轻,怎么可能真的毫无扩充后宫的打算,无非是被皇后严防死守,让他见不到新鲜的美人,而他的妹妹木雅如此美貌,怎么可能有男人不被她打动。
而此时坐在席中的木雅,正偷偷抬眼打量坐在皇位上的君主,越看越觉得倾慕,她一路上见过许多中原男子,都不及年轻皇帝这般风流俊雅。
她喜欢大姚的富庶自由,也喜欢中原的风土人情,她希望能留在这里,如果能陪在皇帝身边,她并不会介意身份或是位份,只要能在他旁边伺候就行。
这时,哥哥拍了拍她的肩,对皇帝道:“陛下,我这位妹妹从小被宠爱着长大,六岁起就有专人教习舞蹈,今日随行进宫的还有夷国的乐师,不如现在让她献舞一曲,让陛下鉴赏如何?”
顾望安坐在皇位上,表情有些懒散的淡漠,闻言只抬了下眼皮道:“夷国娇宠长大的公主,就是用来在别人面前献舞的吗?”
夷王闻言脸色黑了一瞬,使臣们表情也有点尴尬,跟着说了一堆吹捧天朝上国的恭维话,而木雅垂着头发愣,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父兄从小宠爱她,让她学舞学琴,说她迟早有一日能靠这些技艺惊艳四方,可难道她的美貌和技艺,只是为了向大姚皇帝献媚才有价值吗?
这时有太监在外唱礼:“皇后娘娘驾到。”
木雅抬起头,很清楚地看到年轻的天子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他脸上挂起笑容,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华服女子,竟是直接站起来,大步朝她迎过去。
木雅看得一脸震惊,在夷国她从小见到的,母亲贵为王妃见到父王时也会无比恭敬,需要行礼甚至叩拜后,才被允许坐在父王下首。
可刚才还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帝王,这时笑得一脸明媚,伸出手握住皇后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往皇位上走,两人看起来无比相配,好似一对恩爱夫妻,一点也不像别人口中貌合神离的帝后。
再看旁边的大臣,除了几位老臣摇头露出不忿神色,其他人都似乎已经习惯,只是低头垂手行礼,看起来对这位皇后十分尊敬。
待到皇后和皇帝一起坐定,木雅才仔细打量起她的模样,单论容貌她并不算是顶级,可她和自己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哪怕是面对大姚最尊贵的皇帝,她也没有任何的卑微感,举手抬足间,充满了自信的掌控力量。
正在愣怔时,夷王拉着她走到中央,笑着道:“皇后娘娘来的正好,今次夷国向大姚朝贡,除了向陛下献上,还有一样对我们最珍贵的东西。”
木雅听得心头一震,果然听见哥哥很快地继续道:“那就是我们夷国最美的格桑花,我的妹妹木雅公主。希望陛下能让木雅公主留在宫中,代我为陛下效力,以示我国愿世代对大姚称臣的忠心。”
这话说出来,谁都能听明白是什么意思,大臣们窃窃私语,有看热闹的,有不满的,而反皇后党的老臣们,则是暗自窃喜,笑容差点没压住。
木雅惊慌地抬头,看见皇帝的表情立即变了,褪去方才的慵懒俊逸,变得冰冷而锐利,目光似淬了寒霜的刀刃,毫不留情刺在自己身上,她吓得浑身一抖,莫名觉得他会马上下旨杀了自己。
可皇帝还没开口,几位臣子已经跪下求皇帝收下木雅,大道理说了一堆,无非就是这事不光关乎着皇帝的后宫,更关系着两国邦交,如果木雅能为皇帝生下一儿半女,往后大姚和夷国的关系就更紧密,不会再有边关战事发生。
然后他们又转向皇后,说了一堆劝皇后以社稷江山为重的屁话,意思就是劝她夷国公主入后宫,不然就是因为善妒影响两国和平的罪人,要被百姓唾骂的。
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并未发觉皇帝的脸已经阴沉得可怕,有更多的大臣要站出来说话,眼看着为了这位夷国妃子能不能进宫,即将爆发新一轮论战。
终于,顾望安把手边纸镇狠狠往下一砸,吓得几位老臣立即噤了声。
顾望安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却被皇后按住了手,皇后朝他摇了摇头,然后看向跪在大殿中央瑟瑟发抖的木雅。
明明她是议论的中心,可她的命运并不由自己做主,她甚至没有发声的权利,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立场和利益,随意讨论着安排着她的后半生。
于是秦桑走到木雅面前,只问了她一句话:“你真的想留下吗?”
木雅望着她的脸,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勇气,她点了点头道:“我喜欢大姚,我想留下来。”
老臣们听完都露出放心的神色,这下难题可又交还给了皇后,可皇后仍是笑着,继续问道:“那如果不让你进后宫,你也愿意留下来吗?”
木雅愣了愣,随即又点头道:“我愿意,留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
众人一片哗然,夷王一副怒其不争地模样瞪着她,咬牙道:“你堂堂夷国公主,难道还要留下做宫女不成?”又看向皇后恶狠狠地道:“若娘娘这般欺辱,我这个做哥哥的可第一个不会答应。”
木雅咬着唇,很努力才没有让自己反驳,皇帝这样的态度,皇后又掌实权,自己就算强行进了后宫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就算生下孩子能留下性命吗?
可这时皇后轻轻按了下她的肩,然后对夷王道:“难道女子想要做一些事,就只有嫁人生子或是做奴婢这两条路吗?”
她又对木雅笑着道:“如果你喜欢中原的文化,就留下在女子学堂好好学习,如果能通过甄选还能做女官,或者你可以找一位你喜欢的中原男子成婚,木雅公主能融入大姚的文化,在这儿安居乐业,难道不算是两国文化交融,维持我们与夷国的世代和平吗?”
木雅听得一愣,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还有这样一种可能,她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学习父兄要求之外的技艺,于是她满脸是泪的抬头,握住皇后的手道:“多谢皇后娘娘,木雅,木雅愿意!”
这一番话直接把送进后宫的妃子,变成了异国交流的使官,所有人都有点儿傻眼,夷王还想在说什么,皇帝已经很不耐烦地瞪着他道:“皇后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夷王今日到底是来朝贡,还是来和皇后较劲的?皇后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谁还有意见,就是和朕作对!”
皇帝发了话,从夷王到大臣全都闭了嘴,这场风波就此了结。
过了两日,皇帝直接下旨,列举皇后对大姚做的许多政绩,并称自己与皇后同心,无论有无子嗣都绝不会选妃。
几位老臣听闻此噩耗,各个痛哭流涕,辞官的辞官、服软的服软,而同时朝中拥护皇后的官员越来越多,民间对皇后善妒的议论终于平息,渐渐接受了帝后同治天下的结局。
而木雅则暂时住在了宫里,越和皇后相处,她便越是为她的见识所折服,不厌其烦地听她说许多以前的事,可每次见到皇帝她都会有些畏惧,总觉得他俊美无双的外表背后,其实掩藏着许多但每次看自己都冷冰冰的,特别是皇后和自己说笑的时候,好似自己把皇后抢走了一样。
直到有一日,她去皇后宫中陪她喝茶,在殿外看见年轻的帝王也来找皇后,因为本能的畏惧,吓得往柱子后面藏了下,然后看见这位大姚百姓心中开创盛世的君主,在花园里认真挑选了一朵开的最好的蔷薇,藏在身后走到皇后身旁,然后献宝似的簪在她发间,露出一个足以点亮满园春色的笑容道:“我挑了很久才挑到的花,一定最配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