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消失在门前,宅内响起交谈之声。
秋高跟在百里怀箫身后,觉得不妥:“主子,您今儿为什么晾着客人?”
他不解,他家主子不是什么喜欢摆谱的人,柳姑娘又性子平和,按理说也不会冒犯到自家主子,可偏偏今儿百里怀箫就是晾了两个姑娘大半日,他是横想竖想,如何也想不通。
他挠挠头:“她们专程来一趟,您避而不见……不大好吧。”
听到这番话,百里怀箫没什么太大波动,脚步不停,缓声回他:
“不过是借个场子,我若一直在,反添尴尬。”
“啊?”秋高闻言愣了一下,不懂了,“不是来寻您……那……”
说到一半,他顿住,似乎是自己想明白,可转而又一头雾水看了看左右,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最终又没说出口。
今夜月好,月色如水,淌亮了整个院子。
不知怎么的,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
金吉下意识唤了前面人一声:“小姐……”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随后那个古井无波的声音不徐不疾响起:
“你们先回吧。”
她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身后二人对视,又默契地别开视线。
金吉不理会秋高,往前走了两步,到百里怀箫身侧:
“夜里寒气重,小姐,添件衣裳吧。”
“不必,”百里怀箫轻声回绝,“我片刻便回屋。”
金吉收声,二人不再言语,默默退离。
“……都是你,吵到小姐了…!”
“……我?不儿……又赖我…?”
细微的声音响起,又渐渐隐去。
空气回归平静,静得只能听见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竹影映在百里怀箫脸上,她的视线自停下脚后便未挪动,静静落在不远处一截石阶上。
一个背影独自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是同柳烟桥辞别后归宅的笙莫。
小姑娘难得的安静,将手搁在膝头,撑着头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在看什么。
微凉的晚风轻拂过她鬓边发丝,月光将她的肤色映得冷白,约莫是再艳丽的颜色也经不起月色的洗礼,小姑娘身上那样张扬的色彩都因这轮月光淡了下去。
一片阴影突然遮住她头顶的月光。出神的小姑娘有些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没有半点预防撞进一双平静眼眸。
月色给那人镶上一道银边,百里怀箫垂眸看向她:
“……笙莫。”
温和,又淡漠。
这样的语调神情除却百里怀箫,没有人能够精确把控。
笙莫说,眼睛骗不了人。眼为心之窗,总能第一时间反映出此刻的心绪。可她却读不懂百里怀箫的眼睛,这个人的眸子总像隔了一层纱,让人窥不进,探不清。
不过笙莫已然习惯,看着那人,并未去深究那双如渊墨眸,微抿唇角:
“好巧啊,百里大人。”
小姑娘的语调较往日里低了几分,百里怀箫沉默了一会,在她身旁坐下:
“在这里做什么?”
难得闷葫芦主动开了话头,笙莫朝她的方向轻轻瞥了一眼,又默默收回了视线。
“嗯……”笙莫看向沙沙作响的树叶,沉吟道,“听风,赏月。”
百里怀箫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树梢:
“……你说话总是极有诗意的。”
分明是独自伤心落寞,却也能自圆其说。
小姑娘轻笑,轻得只能听见气音:
“多谢夸奖。”
想来这句话得不到什么回应,笙莫不再继续说下去,她将手放到身侧,抬头看天,身子微微后倾:
“人嘛,这一生总要有些无用的情趣——”
“不然……怎么诓着自己活下去?”
身旁人只静静听着,没有丝毫要发表自己见解的意思。
笙莫也不在意:“百里大人总只愿意做聆听者。”
她转头看向她:“分明是来安慰我的,却不愿意问上一句吗?”
身旁人没有否认:“你愿意讲,自然会开口。”
“老人家,没意思。”笙莫低声说了句,不再继续言语。
空气沉寂下来,见身旁人当真不打算开口,百里怀箫眼睫微动,不知在想什么。
“……”
“……同我说说吧。”
风卷翠叶,月下树影轻晃,清冷的月色因这一小片的动起来的影显得柔和不少。
小姑娘转过头看向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说什么?”
身旁人沉默片刻,就在笙莫以为恐怕又如往常一般得不到回答时,平静温和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说说今日,说说你同柳姑娘。”
那人长而密的睫毛半垂,眼中那抹勾人心神的幽艳却并未被完全掩住,时隐时现,叫人心驰神往。
“又或是……”
她顿了顿,看向身旁女子,纤长的羽睫轻抬,那抹蓝直直映入笙莫眼中。
厚重的颜色如墨般滴落进一泓清泉,温和地、缓慢地、一发不可收拾地,扩散开来……
“说说你。”
“……”
百里怀箫说罢,笙莫并未立马接上话,前者也不心急,静静等着她开口。
如此认真的百里大人实在少见,笙莫的视线落到那人眉间,又慢慢移开。她望向天上明月,缓缓将一句话叹了出来:
“我阿姐……不在了。”
笙莫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轻柔,与她素日的欢脱几乎是两个极端。
百里怀箫静静听着,没有打断她。
“……她是个好姐姐,”小姑娘扬了扬唇角,“世上最好的姐姐。”
“只是有关她的记忆,也仅此而已了……”
幼年时的记忆像是被摔成了碎片,而保管这些碎片的年幼的自己总是丢三落四,这儿丢一片儿,那儿又丢一片儿。
丢着丢着……到现在,她竟连阿姐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笙莫丢下这么几句,便又呆住,不知道是不是眼前有什么模糊的影子在晃,让她注意力无法集中。
好一会儿,她才像是慢慢回过神,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宽慰自己似的:
“……对于这个消息,我有预料的。”
“只是真的发生了,还是有些……”她斟酌了一会儿,竟没寻到一个合适的词将自己的话填上。
“遗憾吧。”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轻声说道,“遗憾我们没能在一起更久一些,遗憾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记住她。”
“不过……与其说是遗憾,不如说是……”笙莫又想了想,推翻自己,“惘然。”
百里怀箫将这两个字复述了一遍:“惘然?”
“是啊……”笙莫舒出一口气。
“身边的人都陆续离我而去,如今这点最后的念想,也没了。”她微微扬了扬唇角,似乎是在嘲笑自己可笑的人生,“突然孑然一身,总会有些迷茫吧。”
她笑得那样苍白无力,百里怀箫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可在半空滞了半晌,不知怎么,又慢慢收了回去。
“……人有聚散离合,无法避免。但有失必有得,人只有往前,才能寻到新的希望与可能。”
百里大人不愧为一个无趣的人,连安慰都这样死板。
大概就连她自己都对此有所察觉,又有些生硬地再次开口。
“何况,你并非是孑然一身,你身边……”
“不乏许多关心你的人。”
闻言,笙莫微微仰头,唇角轻轻勾起,颇有几分散漫之意,似乎是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玩笑似的开口:
“包括你吗?”
“……”
“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