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两轮,柳烟桥如约而至。
柳烟桥如信中所言带着胡沁思来到百里怀箫宅邸,向来沉着的姑娘尽管早有所准备,可在见到那张与故人极为相似的脸时,万千次的预演筹备竟瞬间土崩瓦解。
只一眼,胡沁思便愣在了原地。
在心儿离去的第七个年头,她见到了与心儿流淌着相同血液的姑娘。
这种感觉是无以言表的深沉绵长。
心儿与笙莫,是生下来就有着最紧密联系的两个人。
但凡见过两人,对此便不可能有任何争议。
类似击打在心脏遭受一记重锤后久久不散的酸涩胀痛感袭来,让胡沁思在这一刻不得不错愕于血脉的神奇。
她的身上有心儿的影子。
这种滋味根本不可能用言语表述明白。
熟悉?又或是陌生?她恍恍惚惚,分不清楚。
“胡姐姐。”
柳烟桥为两人做着介绍,笙莫抬起脸冲她笑,连唇角弯起的弧度竟都同那人如此相似。
胡沁思不由得失神,恍惚间总觉得是心儿在叫她,可心儿又不会这样叫她。
她定在那儿,直到身旁人提醒,她才记起回礼。
避免气氛僵局,柳烟桥岔开话,看向近旁的百里怀箫,说备了薄礼以谢百里先生赠书之谊,话罢从青凌手中取出锦盒递到后者面前,百里怀箫接过,客套一番,安排各人落座。
坐了不多时,金吉出门又进门,附耳同百里怀箫说了些什么,便见人站起身,说自己尚有杂事未处理,要失陪片刻,又说笙莫素来健谈,同柳烟桥又是旧识,让她先陪着二人。又致歉一番,这才离了座。
百里怀箫离开,屋中便只剩下柳烟桥胡沁思笙莫三人。
柳烟桥看了看胡沁思,发现她似乎还在出神,率先出声打破了僵局。
她温和又循循善诱地打开了二人的话匣。
笙莫本就是个话匣子,倒是好说,一开了口就停不住。只是难为了胡沁思,平日里对人爱搭不理,性子又泼辣的胡大小姐,竟也会有柔声细语的时候。
一问一答几个来回下来,二人交谈声渐渐放开,柳烟桥这个中间人圆满完成任务,瞧着眼前二人,突然一阵恍惚,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心儿还在的时候。
她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大概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了。
胡沁思的性子其实没怎么变过,她似乎骨子里就是带着一股子如何也根除不掉的……匪气。这两个字听着并不像什么好字眼,可那种混合着叛逆、不服,以及淡淡轻蔑的气质,除了这个词以外,柳烟桥实在想不到其他。
多少年前,这个带着匪气的姑娘,最喜欢的便是侃天说地,三人聚在一处,荒诞离奇的话不用琢磨编排便从她的嘴里连珠炮似的往外冒。
心儿单纯,总傻乎乎撑着脑袋问真假,这时,胡沁思便一本正经回答,说得神乎其神。待到人真信了,她便会毫无负罪感笑出声,换取一通捶打,并长久以此为乐。
记忆与眼前画面两相重叠,柳烟桥的视线落到眼前二人身上。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若你瞧见笙莫,该是多高兴?
你的小妹,你的小宁儿,如你期许那般,好生活着,欢蹦乱跳的,一如往日的你。
几人闲聊了许久,从巷尾传闻聊到家常琐事,从天明聊到日暮,许久许久,百里怀箫许久才折返,说着未能作陪,着实抱歉。
几人又坐了半晌,眼见天色不早,也该各自归去,起身作辞。
胡沁思先行一步,冲几人告别后便上了马车。临行之际,掀开车帘,又看向柳烟桥:
“走了。”
神态乃至语调皆没什么太大起伏,可她整个人又好像是卸了千斤重负,眼中终于有了一丝释然。
柳烟桥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至此,再无别话,但二人心知,自此一别,日后再见,不知何期。
车马远去,柳烟桥站在原地,目送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
柳烟桥舒出一口气,欲乘车上马,不料身后一道声音却叫住了她。
“柳姐姐,等一等。”
笙莫转头,同一起送客的几人知会:“我找柳姐姐有些话讲,不必理会我,你们回屋吧。”
秋高欲问些什么,但见百里怀箫点头离去,也只能作罢跟去。
宅邸前除却马车,便只余柳烟桥笙莫。
笙莫长长舒出一口气,抬眼望天,视线在四周游移了一圈,又收了回来。似乎在找一个开口的机会。
她的表情并不似先前松快,而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良久,她轻轻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柳姐姐……”
“……你同我说一句实话。”
空气发生微妙的变化,柳烟桥心中咯噔一下,又很快坦然接受,她垂下眸子,静静等着眼前人的后话。
小姑娘看向柳烟桥,神情有些怅然,声音带上些许哑意:
“我阿姐她……”
问的不是“你是不是识得我阿姐”,也不是“你同我阿姐是什么关系”,而是:
“……是不是不在了?”
柳烟桥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笙莫那双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了,她也知道她知道了。
柳烟桥不愿去看那张脸,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静默片刻,她轻轻叹出一口气,慢慢别过了脸。
笙莫见她如此,有些失神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
“笙莫……”柳烟桥出声想安慰她,可偏偏在此时笨口拙舌,宽慰的话始终落不下地。
她该说些什么呢?她能说些什么呢?
生与死的话题太过沉重,她安慰不了自己,同样,也安慰不了别人。
“不用担心我。”似乎是看出她的为难,小姑娘出声道。
笙莫沉下嗓音,脸上不见往日里吊儿郎当的神情,眼底没有过多的哀痛,更多的反而是一种释然:
“柳姐姐,我不算聪明,但也不至于这样傻。”
“我说过,我同我阿姐长得很像。”
“只要认得她的人,见到我时都不可能平静。”
夜总是静的,连拂过的风都是静悄悄。
她顿了顿,看向柳烟桥:
“人的眼睛,骗不了人。”
早在她们初次见面时,她就知道了。
她知道其中必有难处,她不去戳破,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等着这个噩耗被证实。
而眼下,似乎也没有什么等下去的必要了。
那位胡姑娘的出现印证了她的猜想,她不想再继续糊涂下去了。
没想到犹豫纠结许久做不出的决定会以这种方式解决。柳烟桥看了她许久,唇瓣动了动,嗫嚅道:
“……抱歉。”
笙莫摇摇头,伸手打停:“如果是因为你的犹豫而道歉,大可不必。”
“我能理解,也很感激你为我考虑。”
柳烟桥看不出面前人是什么情绪,这让她感到担忧,可此时说什么都好像不大合适。于是她只能张开口,又默默合上。
“谢谢你告诉我她的消息,”笙莫扯出一个笑,脑袋控制不住地随无处安放的视线上下轻晃,“谢谢你……”
她缓缓舒出一口气,平复自己的语调:
“原本我该有许多话想问你——”
“——但今天……就先这样吧。”
“天色晚了,早些回吧。”
话落,笙莫默默转身跨过门槛,缓缓将门合上,柳烟桥上前,伸手抵住还未完全合上的大门:
“笙莫……”
笙莫停下关门的动作,语调听起来十分平和:“好了柳姐姐。”
“你总要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自己待会儿……”
柳烟桥看着那双有些疲累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大门被合上,柳烟桥在门前立了片刻,低头上了马车。
青凌凝眉感慨:
“笙莫姑娘平日里看着大咧咧没心没肺,却也是个心思细腻的。”
他轻声叹息:“……毕竟是个姑娘,纵然面上再怎么刚强,内心到底还是脆弱的。”
柳烟桥听了,轻轻摇头:
“……青凌,不该这样讲。”
她想了想:“应是……每个人都会遇到难处与不易,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青凌不大理解柳烟桥此时显得有些突兀的纠正:“有什么区别吗?”
柳烟桥透过车窗看向马车外已然关上的大门:
“脆弱并非是女子的专属,而是人的共性。
她是个坚韧的姑娘,不该如此片面地将她的坚毅归为外强中干的逞强。”
“消沉低迷不过一时,我相信她会调整好自己的心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