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子忽然咯到一块大石头，马车剧颠了一下。
刚刚巧巧那番话把白芷说得茫然不知所对，恰逢这么一颠，六神归位，把白芷的脑子颠醒了。
她避开巧巧的目光，咬紧后槽牙：“别的都好商量，唯独这件事不行，不论你搬出什么理由来都不行。”
“姐姐……”
“绝对不行！若你真死在宁州，我该如何自处？娘该如何自处！”
话一出口，白芷便自觉口不择言了，声音也过大了，在这小小的车厢内，她几乎是在吼巧巧。
但她捏紧了拳头，没有像从前一样立刻道歉。她巴不得巧巧被她这么一喊吓回去了才好——尽管依她的了解，希望渺茫。
果不其然，巧巧被吓得颤了一下后，便立刻重整旗鼓，硬着头皮道：“有程大哥保护，不会死的。”
“今天也是有程茂保护，初七却差点被掐死。”
“关于这个，我已经想好了，先送初七出宁州，给他雇马车回家，然后我跟程大哥再回梧县。”
林初七耳朵动了动，看样子是听见了，但只是微抬了下眼皮，什么都没说。
白芷后脑勺突突地跳，强硬道：“你非要留下，就别怪我强行把你绑回去。”
巧巧咬紧下嘴唇，静了片刻后，沙哑着开口道：“姐姐，你还记得吗，还在京城的时候，你，我，初七，还有那个三老爷一起去逛驴店子街，你许了我一个心愿。”
京城的日子简直算是前尘往事了，白芷勉强能记得起驴店子街，但实在记不得巧巧说的什么心愿，她摇摇头，多少觉得不太妙：“有这码事？”
“有。”林初七忽然开口，他目光仍垂在地上，口中幽幽道，“那天你应了我们两人一人一个心愿，我许的心愿是能称三夫人为小姐，巧巧许了一个傻心愿，被你驳了，答应她留着以后再许。”
详尽到这个地步，白芷终于隐约想起来了，确有其事。
这下她用脚趾头都知道巧巧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巧巧拉起白芷的双手。她的眼泪几近风干了，交错枯涸的泪痕把她本来圆润的脸蛋箍出一副堪称决绝的神情来。
巧巧道：“姐姐，我就把心愿用在这里。”
嘎啦一声，车轮又咯过一块大石头。
梧县是个小地方，再过了一炷香后，马车就到了义庄。程茂本想独自扛着两具尸体进去的，奈何身死重千斤，白芷见他一个人实在是扛不动两千斤，便自告奋勇撸胳膊挽袖子帮忙。
程茂十分惶恐：“我扛两回也就是了，怎么能让白姑娘干这种脏活。”
白芷毫不在意：“今天我人都杀了，还嫌尸体脏？”
程茂：“……”
两人走后，乔半仙出车厢透气，于是马车里便只剩下了巧巧和林初七两人。
“说服姐姐真不容易。”巧巧如释重负般往后一靠，“多亏你帮我，算我欠你个人情。”
林初七眼皮一抬：“我怎么帮你了？”
“非要让我说出来夸你啊？你肯定记得，我当年许的心愿是想喝酒，而你用傻心愿一嘴带过去了，不就是怕姐姐会说——”巧巧板起脸，惟妙惟肖地模仿起白芷来，“连喝酒的心愿我都给你驳了，你还想留在战地？”
林初七噗地一乐，垮了一路的神情总算活泛起来。
“不过你后来说你也要留下的时候，不光姐姐，连我都吓一跳，你今天可差点叫人掐死……你还要留下，真的不害怕？”
“……害怕，但是更怕就这么走了。”
林初七摩挲起右手食指上长年持笔磨出的薄茧：“虽然我还是觉得留下也没什么用处，但就这么回去的话，这一趟就白出来了，差点被掐死的罪也白遭了，索性跟着你一路走到黑吧。”
月色高挂，巧巧深深吸气，而后把头从小窗伸出去望天，朗朗笑了一声：“那你可千万别死半路上！”
回响悠悠传到义庄内，正在把尸体往棺木中腾挪的白芷和程茂霎时停顿。
“白姑娘。”程茂急道，“这是巧巧主子的声音，我回去看看！”
白芷薅住了他，静听一会，才道：“没有别人的脚步声。没事，巧巧在家里有时候也会这么喊，你还记得吧，真出事了不是喊，就直接开嚎了。”
程茂没能完全放下心，一边把老妪的尸身在棺木中安放好，一边还在忧心忡忡地看马车的方向。
“来的路上把他们全扔给你照看，今天的事我有一半失职。”白芷忽然道，“现在开始我也会留下，但若是楚云川那边出了岔子，这俩祖宗就还得托付给你。战地的情况瞬息万变，你现在就紧绷着弦，到时候还不累趴了？”
经她这么一说，程茂心中的自疚消减些许，垂首道：“谢白姑娘宽慰，程茂心中有数，今天是我疏忽大意，往后谁要伤两位小主子，定只能从我程茂的尸身上踏过去。”
简直悲壮。白芷摇摇头玩笑道：“那怎么能行，你死了他俩哪还有活路？”
程茂自知说得太过，也跟着咧嘴一笑。
过了一会，程茂又道：“白姑娘，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同意两位小主子留下。”
“……”白芷一使劲把娃娃的尸体安放进另一个棺木里，两手撑在棺板上，无可奈何地喟然长叹，“能怎么办呢，我确实是答应过巧巧，许她一个心愿。对别人，背信弃义就背了，对巧巧我总不能食言……唉，对了，下葬要多少钱，十两够了吗？”
“要不了这么多钱，白姑娘，只穿寿衣封棺下葬，两人只要三两也就够了。”
白芷咋舌道：“这么便宜？”
“本来要花不少钱，只是自那场动乱过后，就便宜得多了。”程茂的手在棺木上抚过，“之前十三州有一个规矩，守藤月月开花结果，是大吉之树，不能拿来做棺材，后来木头不够用，也就不讲究这些了。这也不讲究，那也不讲究，自然样样都便宜起来。”
三两银子，买不到她的病梅簪子，却能送一老一小最后一程。
白芷在心中感慨片刻，记下棺材的次序，去到空无一人的柜台上留好字条，最终从钱袋中掏出一块五两重的银子压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