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梧县唯一还开着的医馆里,白芷他们几人围在里屋的床榻边,一言不发。
床榻上的娃娃已没了气息。
年迈的老大夫在一旁公事公办道:“死者生前沉疴已久,又逢气血攻心,我这里的药实在吊不回她的命,还请几位节哀顺变。”
林初七咬紧嘴唇,眼中淌下两行清泪,终于难以自抑地低低呜咽起来:“明明都救下来了……”
自侯府认识以来,巧巧还是第一次看林初七这副模样,但她明白他为何这样。
物伤其类。
两个孩子和程茂尚在悲痛,白芷轻叹一声把自己抽离出来,给老大夫结齐诊金,再打听了城中义庄怎么走。她穿出里屋,招呼在医馆门口等待的乔半仙:“乔二哥,劳驾雇辆马车。”
几日来,他们昼夜不停奔袭,终于在快到梧县的官道上,把那匹困马活活累趴了。白芷就只能把马扔在那,拉着乔半仙一路疾行进城,现在连个代步的家伙什都没有。
乔半仙:“去哪雇?”
白芷:“……”
也是,就之前那副要饭的样子,说不定从老家过来一路都是靠腿走。白芷认命道:“……我去雇。”
马车行离得不远,这几天赶路疲累睡不好,今天还遇上这一摊子事,白芷身心俱疲得没心思砍价,直接选了一辆最大的马车,驾回医馆,驮上了众人和两具尸体。
跟程茂说清了义庄的位置,换他驾车,白芷便坐进车厢里歇息了。
绷了好几天的弦,总算是能松一松了。
“等把这一对祖孙安置好,咱们就连夜出城去。”白芷揉着眼皮,打了个大哈欠,“让程大哥带你们直接回汖州,我在宁州还有些事情要做,就不陪你们一块了。路上要听程大哥的话,千万别离他的眼。巧巧,钱够花吗?要不要再添点?”
这一通话说完,车厢里无人应答,只能听到车轮惊扰黑夜的嘎啦嘎啦声。巧巧双手抱身靠在厢板上,眼神飘飘忽忽地不知道在看哪。
白芷拍了她一下:“巧巧?”
巧巧如梦初醒:“啊?”
“困了?”
“唔……没有……”
“钱够花吗?”
“没有……”
“什么没有?”白芷闹着玩地伸手撑大巧巧的眼睑,上下揉动,“还说不困,脑子都浑了,我问你钱够花吗?”
“啊,钱。”巧巧心不在焉地挪脚点了林初七一下,“钱还够吗?”
林初七一声不吭,只是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是跟巧巧如出一辙的失魂模样。
毕竟亲眼见到了这样惨痛的事,总要花些时间来消解。白芷没有劝慰什么,只道:“那就好。今晚上你们俩就委屈一点,在马车里凑合睡吧,过两天走远了些再找个客栈好好歇歇。”
两个孩子仍是没接话。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乔半仙忽然睁开眼睛:“他们不想走。”
巧巧颤了一下。
白芷:“啊?”她半信半疑地看两个孩子,“不想走?为什么?”
林初七仍是没有反应,而巧巧突然怕闷热似的,把车窗的帘子高高挂起来。随着马车前行,小窗兜进一股又一股入夜的凉风,清爽透肺,给足了人喘匀气的空当。
白芷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一炷香之后,巧巧先问了一句:“等再打几场仗,城中的情况是不是会更糟?”
白芷点点头:“你们在史书里学过的,战乱时,别说有坏人来害命,就算易子而食都不少见。”
“那……那像这娃娃一样的人……”
林初七忽然开口:“她叫兰兰,那位老人家叫她兰兰。”
“像兰兰一样的人,岂不是只能等死了?”
白芷隐约知道巧巧想说什么了,但仍随着巧巧的话道:“不光是这娃娃,战时缺钱少粮,不少人都要等死。”
“如果能有吃有穿,是不是谁都不用死?”
这句话已经染带哭腔。
白芷叹了一口气:“巧巧,我们救不了那么多人,战乱之中,能保住自己的命就很不容易了。”
“我知道……我知道……”巧巧双手捂脸,霎时决堤般大哭出声,在断断续续的悲啼中,陈明了低落的缘由,“姐姐,我想,我想救人,我想让所有人都有房子住,有饭吃,我不想再看人死了,我……”
后面的话全淹没在痛泪之中。
“能保住自己的命就已经很难了。”林初七也随着沙哑开口,“世道惯是这样,巧巧,你就算是救了一个人,难不成能一直护着吗,你奋力救,恶人奋力杀,恶人死不尽,病弱何求生?”
这话听着像是在劝巧巧,但——白芷看向林初七低垂的落泪的脸颊——他怎么也跟巧巧如出一辙地悲痛?
凉意微拂的夏夜,这小小车厢中忽然变得过于潮闷了。
“巧巧,初七。”
白芷双手搭上两个孩子肩头,脸上怎么努力也勾不出笑容,只好泄出一丝难以言明的疲倦感,混出一个相当难看的苦笑:“几天前我还在你们云大哥那,当时通天塔给他的哨报,是蛮子尚有半个月才能到达。可如今蛮子加快脚程提前进犯,显然是抱着速战速决的心思。现在正赶上白虎军败战,他们一定会趁此机会,疯狗似地撕咬宁州防线。到那时,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恐怕会变得稀松平常。将来战况如何,百姓是生是死,通通与我无关。天大地大,我在乎的寥寥无几。巧巧,初七,我不愿让你们身犯险境,也不愿让你们看那些伤心惨目的生死离别。答应我,回汖州吧,等打了胜仗,赶走了蛮子,你们想怎么回来帮忙重建都行,我都答应。”
两个孩子沉默良久。
正当白芷以为说服了他们两个,心里终于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巧巧忽然抓起袖子使劲在脸上擦了一把,做瓦工专用的糙衣裳把眼角蹭得通红。她就这么肿着一双眼睛看向白芷,目光异常坚决:“姐姐,我们恰巧命好,能学本事,能过好日子,但我们归根结底都是兰兰,命不由己的渺小凡人。这样的兰兰,梧县还有成百上千个,宁州还有千千万万个。我有能耐帮他们,我狠不下心就这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