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下了两场秋雨,再放晴的时候,众人就告别西隆,往镐京进发。
打头的,是四个军中力士,他们高举大越龙旗在前开道。龙旗招展,气势十足。后面是两列威风凛凛的侍卫,穿着明光铠,行止划一,脚步铿锵有力。再后面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地字营众女紧紧相随。她们个个高束发、穿紫衣,神情严肃,英姿飒爽。
八匹毛色如雪的骏马,拖着巨大的龙首形辂车,则被地字营众女簇拥在中间。
这辂车据说是帝都圣武皇帝所赐,皇帝说,秦王扫清边尘、驱除鞑虏,功在千秋,当乘天子之车返京。
此刻,坐在天子之车里的人是瑰月、蕊儿、牛妈妈,还有李纬这小屁孩。
并不是第一次坐辂车的李瑰月有些恍惚感慨,幸好从辂车的侧窗往外看去,就能看到骑行在神驹之上的秦王殿下。
墨玄嫌马车太慢,想到外面跑马,结果看到外面队伍行进的速度,他也只好皱眉放弃了。总不好他一个王爷一骑绝尘,留下大队人马在后面干瞪眼吧。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想离心爱的女孩太远,也就提溜着马缰,随着队伍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走着。偶尔回头,就能看到月儿望来的目光,他的心情就十分的明媚。
他是心情大好了,可车里的女孩就有些心绪莫名了。
那日在沉香亭里,瑰月稀里糊涂地就被塞了一件信物。后来打开一看,竟然是明月金珠!
她当然知道,墨玄给的,定然是货真价实的明月金珠。
摸着颈子里的红绳,那红绳末端系着一个玄黑龙纹锦袋,袋子里的就是明月金珠。
这个东西若放到月宫无极殿里的阁楼之上,配上特殊的装置,就能将其豪光放大到极致,使整个帝都镐京如同多了个月亮。
现在,这个宝物却挂在她脖子上,说实话,瑰月觉得脖子都沉重了许多。
哄睡了李纬的牛妈妈一抬头,就看到月儿嘴角勾了又平、平了又勾的纠结样子,就有些来气。
“你都收了团团的信物,可不许耍赖的哈!”
“啊?”女子抬眼,眸子水润,眼神懵懂,一副不知道牛妈妈什么意思的样子。
“嘶!”牛妈妈后槽牙疼。
“哦!你说这个啊?”后知后觉的李瑰月按着胸前的那颗珠子,无奈道:“他硬塞给我的,我若知道是这东西,怎么也不肯要的。若是叫外面的人知道他将这个宝物送给了我,您看着,我马上就成了祸国妖女了!”
看着她委屈巴巴的样子,蕊儿都抿嘴笑了。
“你们笑什么?是真的!还有这辂车,天子赐给他坐的,他却叫我坐在里头,这也是不符合礼制的,会叫御史言官的口水淹死的!”
“噗嗤”,蕊儿再也忍不住,轻笑起来。
“哎呦,我的姑娘呦,当初,宫里与殿下达成协议,允许殿下自主选择王妃人选。殿下选了您,您就是他的正妻,您当然有资格坐在这辂车里了。至于我们嘛,就是殿下怕您闷,非让我们过来陪您的,这哪里违了礼制?哪个言官敢多嘴?!”
叉腰说话的蕊儿,顿生一股睥睨的豪气来,看得瑰月目瞪口呆,秦王殿下的人果然够嚣张!
“什么正妻正妻的,我还没有答应呢!”瑰月忍不住刺激一下这个嚣张的侍女。
这一下,蕊儿还不及说什么,牛妈妈不乐意了。
“你这孩子,他都掏心掏肺地待你了,你还忍心消遣他啊?快别这么说了,团团的心该寒成什么样了!”
扑扇着美丽的杏眼,瑰月无奈,牛妈妈这话她接不住啊!
外面,被预言遇拒就会万箭穿心的某人,嘴角轻勾,颇为得意。这天儿真好啊,碧空如洗,清风送爽。
可算是看出来了,瑰月扁嘴,如今,身边这些人,恐怕除了风儿,就没人肯帮她说话了。可是想李纬这黄口小儿开口帮她说话,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啊?!真后悔不该将李绰留在西隆。可阿绰说了,他喜欢待在军中,喜欢西北的酷烈,人家还放出豪言,要力争上游,将来成为姑姑和纬弟弟的依靠。对这样有想法的孩子,能不成全他吗?!
“说来……”牛妈妈严肃起来,问:“你同团团到底怎么想的,他——到底要去争回那个位子吗?”
这是个好问题!瑰月又扭头,去看外面那个闲适骑行的男子。
“如果海晏河清,皇帝也能驾驭群臣,我猜,他乐得做个闲散的王爷!”
“你们想好了?那可是至尊之位,他也是个男人,真的能拒绝得了执掌天下的诱惑?”牛妈妈眯着眼,也去看外面的人,那人玉貌朱颜、器宇轩昂,是她的外甥,是她在世上仅存的血亲了。她不管许多,反正只要这孩子想去的地方,她就要帮他开道,为他护航!
“不,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低垂着头,瑰月不想让牛妈妈同蕊儿看到她眼里的黯然。那天,墨玄的求婚,让她猝不及防,两人间长期以来的那层暧昧的窗户纸终于被戳破,她慌乱极了。
初次邂逅的美好,思飞台他生死相护的情意,为萧家妇时他曲意回护的苦心,西来后携手风雨的经历,她当然想闭着眼睛自私一回,为她自己争取一回幸福,接受墨玄的情意。
可是,墨玄那么美好,那么优秀,她可以自私地去拥有他吗?她会不会给他带去麻烦,带去屈辱,带去……
恰这时,风儿睁开了眼睛,他是个乖巧的孩子,吃饱睡足后,他往往会睁着眼睛自己玩会儿。可今天,他不耐烦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瘪瘪嘴,就眼泪巴巴地哭起来。牛妈妈、蕊儿手忙脚乱地查看襁褓,襁褓里干爽洁净,没有拉尿尿,更没有拉臭臭。
听到风儿的哭声,墨玄叫停了队伍,奶娘也很快被叫上了辂车。
可是,风儿呼哧着小鼻子,挥舞着小拳头直哭,竟是连奶也不肯吃了。
很快,花适宜也被叫了过来。
好一番望闻问切,花适宜两手一摊,肩膀耸得老高。
“没有受凉,也不是积热,更不是中毒,或许,小孩子换地方,他就是单纯地不适应吧!”
好在,车子停下后,风儿慢慢不哭了,不一会儿,又抽抽噎噎地睡着了,所有人舒了口气。
第二日,走了不久,风儿又开始哭起来。这一哭,直哭得撕心裂肺、小脸儿涨红。
墨玄果断命令原地扎营,再次叫来花适宜。
重复前一天的检查,这次,花适宜的脸色就变得很不好看了。
“世叔,风儿这是怎么了?”
花适宜没有答话,而是用锐利的目光,一寸寸扫视辂车的每一个角落。
“月儿,你们三个大人可有不适的感觉?”
牛妈妈同蕊儿对视,然后二人同时摇头。
瑰月没有说话,秀眉紧蹙。
“我……有些鼻塞,我以为是受凉了……”
听到瑰月也说不舒服,墨玄脸色阴郁地能滴出水来。他不由分说地用手抚上瑰月的额头。
“花大夫,她好像有些起烧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花适宜一听墨玄的话,也脸色凝重地过来为瑰月把脉。
“哎呀,还是先看看风儿是怎么回事吧,他那么小的孩子,都两天没有好好吃奶了,如何受得了!”
墨玄拿手抵唇,“嘘”一声,示意她不要打扰到花适宜把脉。
瑰月……
翌日,瑰月她们就被赶去了普通马车里坐着了。还别说,换了马车,风儿就没有那么吵闹了,也肯吃奶了。倒是瑰月头疼发烧,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打,眼泪鼻涕一起流,她怕将病气过给孩子,蕊儿也不肯带,独自去了后面的一辆马车。
“阿嚏”
“阿嚏”
“阿嚏”
墨玄撩了帘子进来的时候,瑰月正捂着鼻子、嘴巴,不停地打喷嚏。
“你别……进来,我这病说不定传染呢!何必上赶着这晦气!”
“李瑰月,你现在的样子,老像我小时候养的一只小兔子了!”
“阿嚏……哪里像了?”
“眼睛呗。一样红,还水汪汪的!”墨玄调侃。
“你这人原来这样坏,还取笑我。亏我还怕传染了你呢!”瑰月咬着红唇,绞着帕子,眼圈也红了。
“罢罢罢,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墨玄手足无措地道歉。
“咯咯咯……你真不经逗,开玩笑呢!风儿没事吧?姨母同蕊儿也没有什么事情吧?”
墨玄就笑,眼里像夏夜幽湖,星光点点。
不由分说,将眼前女子搂入怀中,墨玄抚上瑰月纤背,温柔拍着。
瑰月则在思忖,这人似乎越来越爱动手动脚了!
“他们都好!你不必担心。你不是生病了,不用担心会过病气给旁人。”
“啊——”挣脱墨玄怀抱,瑰月错愕地问:“那我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都大意了,所以才着了道!”
锐利的光从墨玄眼里闪过。
闽州多瘴气之地里,生长着一种依兰草,这种依兰草花开的时候香气宜人,可避蚊虫。当地的百姓常常在依兰花开的时候,采摘依兰花插于室内,则一夏无蚊虫之扰。
还有这样神奇的花?瑰月托着腮帮子暗想,这东西好啊,比那些除虫香什么的强太多了!
看着眼睛冒星星的姑娘,墨玄就知道这姑娘此刻在想什么,笑得就有些勉强。
“这花还能提取精华,兑入桐油中,漆在家具上,则家具经年不腐,且不生蛀虫。”
“哇,那倒真是个好东西呢!”瑰月由衷赞叹。
“但是,若将这依兰精华兑入大漆中,则能生出剧毒!”
“啊!”瑰月大感意外,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却不得要领。
“这种毒被吸入人体,最先损伤的就是人的鼻腔黏膜,继而是喉间气道,开始的时候,人并不太能发觉,只感觉憋闷和精神烦躁,一旦毒入肺腑,药石罔效!尤其是小儿同孕妇,对这种毒尤其不能耐受!”
眨巴着眼睛,瑰月看着墨玄。
“你的意思是说,风儿是因为中了这种毒,才会哭闹不休,不肯吃奶的?”
瑰月倏忽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墨玄,眼里怒意涌动。她绝对不允许有人对风儿下手,这是她是她的底线。
“准确地说,风儿是遭了池鱼之殃!对方的目的是你我,我一直骑马,风儿一直跟你待在马车里,所以就……不过你放心,花大夫说,因为发现及时,让奶娘吃点儿排毒清毒的草药,风儿吃了奶会好起来的。”
“辂车的漆有问题,对不对?姬无恨,你告诉我,这回是谁?是不是你的皇帝弟弟?”
这是月儿第一次叫他的真名,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墨玄苦笑。
“我的人在查,但是,无忧若有害我之心,没必要这样明目张胆吧!”
理智回笼,瑰月点头。
“的确,你刚刚解决了西戎人,还大越西北太平,他若是这时候对你动手,一定是脑子进水了!”
“那会是文太后吗?”
墨玄沉默,半晌才道:“她的确是恨不得我死!但是,她此时应该跟皇帝是一条心的,稳定帝位要紧,假若这时候她对我动手,满朝文武,又有谁敢效命于她?”
“那还能是谁?范家吗?”瑰月焦躁地按着眉心,心里无奈又愧疚,兄长将碧玉母子托付于她,她没有护好碧玉,让她惨死城头,若是风儿也出个什么问题,她只有以死谢罪了。
“月儿!”墨玄又搂住他的姑娘,心疼地伸手抚平去她眉间的褶皱。
“不管是谁动的手脚,我一定将这个幕后的人揪出来。你不要太忧心了,这……对你的身子不好!”
他这话说得曲曲悠长,别有深意,可惜,对面的姑娘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半点没有听出来。
“月儿——”墨玄无奈,拉长声调唤她。
“依兰、大漆联合之毒,对孕妇伤害最大!你——”
“啊?”瑰月一脸懵。
墨玄挫败地按着额头:这姑娘从前不是挺聪明的吗,我都将话说得这样明了了,她为何还是云里雾里的状态?!
“月儿,你难道不奇怪,为什么就你跟风儿最先中毒吗?你——已经怀孕四月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