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西别院,不同其他行宫,它是秘密建立起来的,因此在规模规制上都大打折扣,饶是如此,这仍是一座人间的富贵场。
因前两日天公作美地下了两场雨,别院里繁花垂露、浓翠欲滴。
花子摩穿了花式繁复的缂丝锦袍,闲适地站在花厅的轩窗前。轩窗外,正有蝴蝶留恋嬉戏在一朵火红的玫瑰花旁。
蕊儿偷眼打量着这位西戎的王子,他已经等待了好半天,却丝毫没有被怠慢的不耐烦和恼怒。凭这气度,恐怕就是很多人所不能及的!
“那个湖叫什么湖?”
愣了好一会儿,蕊儿才确定,花王子是问她的,随即又想到姑娘方才的那句“花蚊子”,她不由就轻勾了唇角,不过很快被她收敛起来。
“回王子殿下,那是一个人工湖,叫小镜湖!”
蹲身行礼,蕊儿礼数周全地回答了问题。
“哦——”的一声,花子摩迟疑地问:“姑娘,是否在下今日出门脸没洗干净,让姑娘看了笑话?”
嘴角轻抽过后,蕊儿反而有些窘迫,总不能告诉对方关于“花蚊子”的典故吧,但人家既然问了,不回答,也是很失礼的。
“王子殿下,累您久等,是我的不是了!李宝儿在此致歉!”
幸好,姑娘就在这时候走进了花厅,解了蕊儿的窘境。她如蒙大赦地对姑娘行礼,再退到一旁,誓要当好一幅壁画。
“不不不,大元帅,您的侍女很有意思,我与她——相谈甚欢!”
对于花王子瞥过来的别有深意的一眼,蕊儿报以礼貌一笑后,再不肯说别话。
好在,花子摩也意不在她,他转过头来,单手按胸,鞠了一躬,脸上笑意真诚。
“听说大元帅病了,不知现在可大好了?”
瑰月挑眉,突然醒悟她进来就觉得怪异的地方了,于是秀眉挑得老高。
“王子殿下,夏语讲得不错!”
其实,她的心里早在骂自己迟钝了,这人在半生堂打算绑架圣女的时候,似乎还不太熟悉夏语,当时他们还特地逮了个藏人做翻译。如今, 这人居然能单独与夏人对话了?!
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半垂着头的花子摩笑得萧瑟。
“不瞒大元帅,我的母亲其实就是夏人,我会说夏语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原来是这样,瑰月抬眼,仔细看了花子摩一回。这人的确跟那些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深鼻凹目的西戎人略有不同。他身材高挑、文秀,比地道西戎人看起来单薄一些。他的皮肤虽然不及夏人白皙,但在西戎人中却是细腻、白嫩的。尤其是花子摩的眼睛,瞳仁比西戎人黑亮了许多,显得熠熠有神。
再看他通身的打扮:缂丝长袍剪裁合适,腰间还应景儿地悬着一块碧玉。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在头顶用碧玉簪绾了个髻。若不说破,这就是个四处游历的夏人贵族子弟的打扮。
“呵呵呵,其实,从前,我是对我这一半夏人血统引以为耻的!”花子摩苦笑,眼神放空,似乎回到了艰难的青少年时代:“我的母亲是被掳掠到西戎的夏人女子,当然,这得益于她美丽又健康,那些羸弱的女子哪里又能活下去呢……我出生在花氏的大帐篷里,花氏是西戎几大贵族之一,但因为我有一半的夏人血统,其他的兄弟就欺负我。他们天天打骂我们母子,用污言秽语侮辱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认为是她给我带来的耻辱,就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服毒自杀了!”
这还是个苦命的孩子!
对面的女孩,纤长的睫毛蝶翼般扇动着,那黝黑的瞳仁里闪着同情的光芒。刹那间,花子摩觉得过去十几年间受到的苦楚,都得到了抚慰。
“我母亲死后,为了活得舒服一点儿,我彻底摒弃了我身上属于夏人的痕迹,我也能骑马猎兽,我也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也只说西戎话,夏语——我好像完全忘了!这样一来,我的地位果然提高了不少,尽管兄弟们仍旧嫌弃我,可对我的态度好了许多,每逢盛大节日的时候,家族宴席上,也有我的一席之地。”
瑰月突然对花子摩的故事很感兴趣,托着腮帮子,仔细聆听起来。那个小小的挣扎求生的孩童,突然很令她牵挂。
“就这样,我成长为族中最优秀的青年,也逐渐有了自己的野心。我渴望被更多的族人认同,这又令我的兄弟们警觉起来,他们认为我觊觎族长之位,又联合起来孤立我。越是被孤立,我越是想表现自己,于是,我就竭尽全力争取到了上次绑架卓玛圣女的任务。”
哦,原来是个缺爱的孩子极力想在家族中表现自己啊!瑰月了解地点头。
“越得不到,越渴望得到,以为只有自己做得更好,就能得到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花子摩一愣,她这是有感而发?!
可惜,对面的女孩并不肯让他看见她更多的心事,只痴痴凝着外面的小镜湖。
遗憾地收回目光,花子摩也想着过往,一时间满室静寂。
倒是瑰月先醒过神来,她好笑自己居然跟这个异族王子在此抚今追昔?!
“那,你又是怎么变成大酋长的儿子?”
听到这个问题,花子摩的脸色就变得很不好了。
“大约是半年前吧,就传说王廷里来了位穿黑斗篷的智者。”
穿黑斗篷的智者?瑰月眉毛拧得死紧,她可听到了不少关于黑斗篷的故事!在这些由不同身份、不同年代的人们讲的故事里,多次出现幽灵般的“黑斗篷”。故事里的黑斗篷似乎能上天入地,似乎能洞穿人心,他出入宫廷市井,见各种或是失意、或是穷途末路、或是偏执痴狂的人,蛊惑他们去恨,去争斗,反正是要搅得天下腥风血雨才痛快。这些个黑斗篷会是同一个人吗?
“你继续说!”
“嗯!这个黑斗篷来了不久,大酋长的王子们就相继离奇死去,到后来,竟然一个不剩。大酋长统御西戎多年,但后继无人,地位也会岌岌可危。这个时候,黑斗篷却说,大酋长还有一个儿子,那就是我!”
瑰月眨眼,满是不解。
“难道你们西戎人对王储确立如此儿戏?”
花子摩这回不急着回答问题了,他端起茶盏,拿着盖子撇茶叶沫子的样子,居然有板有眼。
玩了一会儿深沉之后,这人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着。
“其实他们也不是无的放矢的,当年,我母亲被掳到西戎,因为美貌,曾被众多贵族争抢……当然,自然是先要紧着大酋长的需求,再是下面的各族族长。我母亲的确是先服侍过大酋长一段时间,被厌弃后才丢给了花族族长。”
“唉,你娘真是有些可怜,美貌没给她带去一点好处,尽是痛苦!”
她果然是与众不同的!花子摩猛地抬眼,直愣愣看着瑰月,眼里的灼烈不作掩藏。
“呵呵,可不是,就这样我就成了王子。花族族长儿子多得很,少我一个不少,况且我若是成了王子,对他有利无害。大酋长更是急迫需要一个儿子来稳固地位,对我不是不是真的他的血脉,并不上心。他们一拍即合,花族长涕泪横流地四处宣示,当年我母亲到花族的时候已有身孕,大酋长的王妃善妒,容不下我们母子,他才出面收留保护我们母子……就这样简单,我成了王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红唇紧抿,瑰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什么都是错的。好在,花子摩似乎不需要别人的安慰,他捧着茶盏,喝得兀自优雅。
“其实,这些年来,西戎内部的凝聚力,已经大不如前。本来是五族共治的体制,后来变成大酋长的一人独断,下面的族长多有不服。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汹涌,尤其是大王妃的几个儿子死后,这种汹涌到达了顶点。大酋长要立我为王储,大王妃要过继娘家的侄儿,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大酋长干脆杀了大王妃,镇压了她的娘家人,才平息下来。可是,其他族的族长还是暗中各种不服,这样的时候,大酋长需要一个不世之功来堵住众人的质疑。黑斗篷就出主意,不妨再来一次南侵!这一次,干脆将夏人赶出中原,将富庶的中原占为己有。这样诱人的前景,大酋长当即就表示赞同!”
西戎人的确对中原早有觊觎之心,可黑斗篷的撺掇,也是功不可没的啊!瑰月暗想,这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那萧天佑呢,又是如何跟你们搅在一起的?”瑰月问。
放下茶盏,花子摩笑得神秘。
“我成为王子后才知道,这人其实经常出入王帐,是大酋长的座上宾呢!你说说,这世间是不是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他们当年打得你死我活的,后来又能把酒言欢!嘿,反正,我的脸皮就做不到这样厚!”
扁扁嘴,瑰月白了这人一眼,他这是讽刺夏人无耻吗?
看瑰月这样表情,花子摩还真跟她杠上了。
“他不但贡献出了神火飞鸦营,还将大越军队的排兵布阵情况悉数相告,你说,他是不是够无耻?!”
李瑰月无话可说。
室内又沉寂了一刻后,瑰月才想到正题。
“那王子要见我,不知有何见教?”
说到这个,花子摩倒是扭捏起来。他一扭捏,居然就低头抠指甲。
瑰月扶额,看来,谁都有孩子气的时候。既然是和谈的王子,对他起码的尊重还是要的,瑰月也不催他,只顾自呷着茶。
“李……姑娘……”花子摩猛地抬起头,眼里烈焰狂燃,口里的话却是嗫嚅的:“姑……娘,我听人说,两国交好,可互为姻亲。先大酋长有不少公主,美丽康健的有,妩媚热情的也有,我西戎愿送公主入越,配与圣武皇帝或是哪位亲王,都是可以的。不知……不知……”
他“不知”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下文。瑰月的眼皮轻跳,乖乖,不会被她一语中的吧?!花子摩这又羞涩又隐忍的情感——难道真是看上她了?
那一边,花子摩咬咬牙,已经单膝跪地,眼中涌动着澎湃的热情。
“不知李姑娘可愿入西戎,做我的王妃,我愿永世与大越交好,再不动兵戈!”
下意识地,瑰月想拿手挡住眼睛,花子摩的热情太炽烈了,她都感到无法承受。同时,她又忍不住想去探究,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就让这西戎王子情根深种了?!
到底,她还是勇敢直视了花子摩的眼睛,确认她没有看错,那狂热的眸子,那渴望的眼神,都说明她没有错会,花子摩喜欢她 。
“王子殿下,首先得谢谢你对我的欣赏,这说明我这个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但是……我还是要遗憾地拒绝您,我不想做西戎的王妃!”
请求被拒,心愿成空,花子摩颓然地坐下,那神情,有些像被人抛弃的——小狗。
良久后,轻轻叹息一声,花子摩才缓缓起身,并自嘲地一笑。
“其实我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就是不死心地想试试,我想做那个与你生死与共的人!”
这样颓丧的花子摩令瑰月不忍,但理智告诉她,此刻越决绝越是对对方的尊重。
“我听说了,秦王殿下钟情于你,我自然,没有办法跟秦王比……”
“王子,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不是比谁更强大或是更富有,而是比先来后到的,我的心,先就住进了人,自然无法再将王子放进去了。但是,我大越有无数的好女孩,若是王子今后能碰到,对方也愿意跟你走,我想,大越一定会成全你的!”
“没用的!”花子摩还是很低落,他道:“大约没有姑娘愿意去环境恶劣的西戎吧,我们千军万马而来,本也是想离开那个地方的。”
“不是这样的!”瑰月提高音量,郑重地说:“看来,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你们想改变现状没有错,但你们用错了方法!西戎气候恶劣、物资匮乏,但这些都不是掠夺别人的理由,更不是抢夺他人家乡的理由。环境不好,可是努力去改变,物资缺乏,也可以与人置换,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而不是血腥的屠杀和掠夺。其实如今的天下,已经不是夏人独有的天下,也有异族生活在这里。但他们的方式是和平地融入,所以,他们成功了。而你们却想将夏人的天下据为己有,自然就会遇到强烈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