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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微光中,西隆城还在昏昏欲睡当中。

柳丝桥往东走了不远,就是密密麻匝的枞树林子,林子里有片小湖。湖边,负手站立着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粗布短打,临水而站,却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

“窸窸窣窣”的踏草声响起,男子只耳廓稍动,却并没有回头。

来的是位年轻的女子,身形消瘦,凤眸玉颜,竟然是应该在家奶娃娃的萧碧玉。

越靠近,萧碧玉的步子就越迟疑,但最终,她还是慢慢走近那个男子。

“你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

一上来,男子就用冷峻的声音质问着碧玉。

“那您还记不记得,您是一名父亲?”

男子霍然回头,满脸怒容,正是萧天佑。

碧玉的憔悴和消瘦,还是令他意外的。

“你……怎么这样憔悴……也是你该受的,谁让你贸然离家的!”

若父亲一味责难,萧碧玉自然也没有好话,可父亲稍露怜惜,她的心就又酸又痛。一时间,萧碧玉双眼酸胀,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罢了,年轻人总会犯错,为父也不计较了,你随我回去,照样是大周的长公主!”

一锤定音,萧天佑并没有询问女儿的意思,仿似女儿的那些过往不值一提,可水过无痕般揭过。

“回去?请问父亲,我怎么回去?”

萧碧玉的身体轻颤着,内心被愤懑充盈。为什么父亲对她离家的经历一句不问,为什么她都生了孩子,那是父亲的外孙,他却一句不提。

望着女儿充满责备和怨气的眼眸,萧天佑沉默了。

半晌后,他轻叹。

“那个孩子……若你实在不舍,就……带回去吧!”

“就带回去吧”,多轻慢的语气,说的竟然是她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她爱入骨髓的宝贝?!

眸中含泪,萧碧玉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

是了,陷害忠良、种毒卖毒、杀幼子取心、杀少女取血……对了,还有五万西隆军的死,眼前这位看似威严又富有正义感的父亲,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私自离家,私自成婚,跟这些我们家的敌人搅在一起,我允你回家,你还不满了吗?你那个孽种,若不是看在他是李家的骨血,我断断是不允你带回去的,为父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那你不要不知足!”

一阵悲怆袭上心头,萧碧玉什么辩驳的话也不想说了。

也不看碧玉的神色,萧天佑只迟疑了一下,还是 兀自说了起来。

“不过,回去之前,你还要帮为父做一件事情!”

微芒在萧碧玉的眸中一闪,她稳住面容,岔开话题,问起了旁的事。

“昨夜,西戎人攻城,听说有神火飞鸦营的人助力,这些人不是都在江南,莫非有人偷了训练的秘法,卖给了西戎人?”

这个问题,令萧天佑的表情一滞,不过很快,他就稳定了神色。

“就是为父的人在帮他们攻城!这又如何?”

“这又如何?”萧碧玉的声音尖锐起来:“父亲,那可是西戎人,他们十几年前入侵中原,犯下累累罪行,如今,他们卷土重来,您居然还帮助他们攻打西隆。您……莫非疯了?”

女儿的指责,彻底激怒了萧天佑,他抡起胳膊,毫不犹豫地打了碧玉一巴掌。

“啪”,清脆的打脸声,令父女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碧玉,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哥北伐,却始终跨不过长江。我若不在此处使力,我们萧家很可能功亏一篑……”

“那也不是你协助西戎人攻城的理由!”大声打断父亲的话,萧碧玉已经泣不成声:“父亲,求您不要自欺欺人了,徐定坤怎么死的,您以为没有人知道吗?德康之殇,死了那么多江南子弟,您心里一点儿愧意都没有吗?现在,您居然还相助西戎人攻城,您……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吗?神火飞鸦营是萧家独有的杀器,如今却相助异族入侵中原,您想遗臭万年吗?”

“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萧天佑终于有些烦躁地捏了捏拳,像是解释给女儿听,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我与他们有约,他们就只占西隆一城而已。从前,这地方也是没人管的……再说,将来,萧家统一天下,史书如何写,还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跟这样弥足深陷又一意孤行、自以为是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萧碧玉沉痛地倒退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在夏末的清晨也寒凉入肤,因为她的心早在听说神火飞鸦营助西戎人攻城的时候起,就泡在了冰渣子里。

萧天佑却不容女儿就此退去,他上前一步,铁钳子般箍住女儿的手腕,全然不顾还没有出月子的女儿为何如此消瘦。

“碧玉,你必须帮为父做这件事情。你回避不了的,因为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你跟他们,天然就是敌人!听话,好好做了这件事情,斩断跟这些人的缘分。为父带你回江南,你还是尊贵的公主殿下,你的孩子……我也会给他一个高贵的身份!”

我的孩子,是李琅的遗腹子,本就是尊贵的、受人敬仰的,他唯一的污点,就是我……

炽烈的光在萧碧玉眼中灼烧,绚烂得令萧天佑心惊。

“父亲,您这一生,追求的到底是什么?说您为了红颜,您似乎更看重天下至尊的地位。说您重权……您又轻易将权位让给了二哥,不过担个太上皇的虚名。说您什么都不在乎吧,您又做尽心机深沉、汲汲营营的事情。父亲,人太贪心,会什么都得不到的!”

女儿的话,让萧天佑猛地一震,似乎被戳到了某个要害般,令他惶恐无比,于是,他烦躁地驱赶了这令他极度不适的感觉,反而恶狠狠地看向女儿。

“你不用说那么多没用的话,我告诉你,将这包药下在那些高手的饭食里,若是成功,终会记你一功。若是你不肯,你就留下来好好看着,他们会不会善待萧天佑的女儿同外孙!”

西隆城,像一位垂暮的老人,在烈阳中残喘。

早入秋了,秋老虎还是不饶人,高温炙烤着每一块裸露在外的地方,干燥得仿似擦点儿火星子就能燎原而起。

最要命的是,这样的时节里,西戎人每天都在攻城。

自那日神火飞鸦营被秦王高手击败后,西戎人就开始每天不紧不慢地攻城。

他们皮糙肉厚,不惧寒暑,中原的富庶,就是最好的美果,勾得他们狂热地想将这片土地占为己有。

所谓不紧不慢的攻城,就是每天出战,遭到城楼上大越将士的极力抵抗后,西戎不骄不躁,第二日又有条不紊地开始攻城。

是的,他们的目的似乎就是要耗死城里的军民,他们倚仗的就是兵多粮足。

而城墙里的大越人就很不妙了!没有粮食,就是发霉的米也没有了,从军到民,都是饥肠辘辘的状态。果然如韩轩所料,派去筹粮的人杳无音信。没有期待的日子更是难熬!

不轮值的战士在帐篷或是阴凉处休息,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眼里透着一种无望的暮气。

瑰月皱眉从这些战士中走过,有些人还打了声招呼,有些士兵干脆就视而不见。

苗青回看到自己带的兵,也这样惫懒,脸都涨红了,吭吭哧哧解释起来。

“元帅见谅!他们……实在是太累了、又太饿了,所以……”

轻轻笑了一下,瑰月表示了她的理解。

“昨日那波攻势,若不是北军死守,恐怕就已经城破人亡了!现在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无妨的。”

“是啊!”苗青回瓮声瓮气地说:“那些个西戎人真不是个东西,专门赶吃饭的点儿攻城,他们是事先吃得饱饱的,咱们的将士……唉,真不知道,咱们的粮草啥时候能到?”

粮草?瑰月苦笑,恐怕一时半会儿都没有粮草了!是他们太大意了,之前,西隆城里鬼蜮横行,掉包了军粮,售空了民粮,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居然毫无所察,如今可不是要被敌人捏着脖子打。

看出了大元帅眼里的意思,苗青回也苦笑,他如何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呢,就是无端地想在这姑娘面前抱怨一下,因为就连他也在无意识中觉得她是西隆军的依靠了。是的,幸亏这姑娘死死支撑着,愣是用少得可怜的一点儿存粮,让每位战士起码能喝上一口稀粥;在民间,妇孺也被她组织起来,挖野菜,打野果,掏鸟蛋,摸河鱼……总之,想尽一切办法,一餐餐地撑下来。

从前,苗青回听到读书人说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话,可是,经历今时今日,他才知道,家有“巧妇”,起码能令一个家多撑过一段困苦的时日!

正自想得出神的苗青回,就没有看到匆匆跑来的传讯兵。

“禀报大元帅,敌人又开始攻城了!”

又开始了!瑰月闭眼叹息。其实,她也在苦苦支撑着,她想撑到军粮到来或是援军到来的那一刻,也算是对百姓、对墨玄有个交代了。可每撑一刻都是那么的难!

“苗军长,你们好好修整一下,我上去看看!”

瑰月转身欲走,被苗青回唤住。

“末将同您一起上去看看,听说王东君最近不太老实,南军长宋梓过于仁厚,未必能辖制地住这小子!”

对的,韩轩也说王东君这人有问题,不能用,可没有确实的理由,也不好随便就换了一个副将。

城墙上的一幕,让人气血翻涌。

王东君站在主楼之前,他身前站着两排兵士。

更远的地方,有士兵拿着大刀,险险地砍倒欲爬上城墙的西戎人。

王东君这是在干什么,不赶快去增援各个垛口,却把人集中到一起,打算做活靶子吗?!

早就瞄到元帅一行的王东君,并不迎接,站在人前,继续说话。

“大家想一想,神火飞鸦营不是萧家的绝密部队吗?虽然我们没有亲眼见过,但是,这个情况我们这些高级将领都是知道的。这个部队,怎么会给西戎人助阵?是不是我们内里已经有人投靠了西戎,那我们还打个什么劲儿?我们白白牺牲性命,到底是为了保卫谁?”

瑰月都要气炸了,那边,垛口边,很多战士险象环生,他王东君却在这里大放厥词。宋梓呢?南军长宋梓呢?

四处搜寻,宋梓军长靠在一面墙边,被两个小兵扶持着,只见他满脸鲜血,双目圆睁地看着前方

“宋军长!”

瑰月带着人赶紧跑过去看,宋梓竟然已经气绝身亡。他这死不瞑目的样子是怎么回事?众人顺着宋梓的眼光看去——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尤其是李元帅!

被两名小兵反扭着手,佝偻着身体的,赫然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竟然是萧碧玉!

还不待瑰月有反应,王东君站在原地,指着碧玉厉声控诉起来。

“我说的没有错吧,这个女人是萧天佑的嫡女萧碧玉。她嫁给李琅将军,混进西隆城,都是有目的的,就是为了借机制造混乱,使我西隆军乱上加乱。最可恨的是,她居然谋杀了宋军长!”

那些站在王东君对面的人,有士兵也有军官,一时间,所有人都义愤填膺,挥舞着手里的刀剑,一副要将萧碧玉千刀万剐的样子。

“杀了她,我们不守城了,我们干脆投降算了,还能留个性命!”

“杀了她,为宋军长报仇!”

“她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亏我之前还那么敬仰她!”

瑰月看看垛口那边,守在那里的将士一边将刚刚露头的西戎兵打下去,一边回望着这边的情形,虽然没有人离开岗位,打击敌人的动作却迟疑了许多。

这算个什么事儿?!

定定望向萧碧玉,瑰月有些恼怒。

“我不是让人送你去兖州了吗?”

“我……”萧碧玉鼻青脸肿,眼里蓄满泪水,被她但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

“我给他们留了信,托他们将风儿带去兖州,我想回来帮忙守城,我没有杀宋将军!”

“我上来的时候,就看见你鬼鬼祟祟地待在宋军长身边,不是你杀了他是谁杀了他?”王东君恶狠狠地瞪萧碧玉,眼里满是恨意。

所有人都用愤恨的眼神看着萧碧玉,一定是这个女人,为了娘家的大业,在西隆大搞破坏,如今事发,她还想矢口否认?!

“罢了,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了,”萧碧玉凄然地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瑰月脸上,转为温柔的一笑。

“你是风儿的姑母,我托你照顾他长大成人好不好?我先谢谢你了,若有来生,我希望还做你最好的朋友!”

说完,萧碧玉猛地推开小兵的钳制,飞一般扑向垛口。

“碧玉!”

瑰月凄厉地吼着,也没有唤回那狠心的人儿一个回眸。

西隆城头,玉碎花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