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最难维系的是关系。维系关系存续的是利益,利益不在了,再铁的关系也会在瞬间崩塌,荡然无存,诸如情同手足、八拜之交、金兰之交此类的美好的词更是比不上风中的一粒灰尘的份量。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不算最糟的,糟糕的是反目成仇,成为彼此一见面就要瞋目裂眦欲致对方于死地的死敌。
田亮亮和林平已经走到了水火不容的这一步。
林平刚到淮海市时,两人也曾有一段短暂的蜜月期。
林凭借自己深厚背景帮淮海市办了很多原来淮海市办不了的大事,比如起步一百平方公里的藏龙山开发区宏观规划,没有林平进京,这个规划可能到了猴年马月也批不下来。
但林平是很强势的年轻地常务副市长。随着越来越深入的介入淮海市的发展,特别是城市建设,两人的矛盾就不可避免也不可调和的出现了。尤其前不久新年度的城建重点工程计划,林平毫不客气的怼回了以田亮亮个人想法上马的几个大项目,两人裂痕越来越大,到了眼下决裂的时态。
今晚,这个副市长又抢在书记前面跟省委书记单独谈了半个多小时,让田亮亮大为恼火。他甚至怀疑林平在大书记面前参了他的本,导致他去面见时宗兴邦根本没给他机会而是带着罗汉平上了宗旭的车去了汉王山。
因此,当林平过来和他商量明天上午接待省委的事宜时,田亮亮的怒火彻底爆发了。
“你找我商量?!你都爬到我头上去了,还找我商量什么!”
“田书记,你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啊,我怎么就爬到你头上了?”
“在常委会上公然跟我唱反调我就不说了,今晚你连规矩都不懂了?在大书记面前给我点眼药!”
林平彻底无语了,田亮亮对他的猜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是一两句话扭转过来的,但是他还是想再挽救一下,毕竟撕破脸皮把关系闹僵对他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田书记,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跟宗书记的交情是我能比的了的嘛!自打您一上班就和宗书记打交道了,几十年了不是嫡系也是嫡系了,我怎么给你点眼药!”
田亮亮哼了一声。“什么嫡系不嫡系,我老板现在需要看你老板的脸色!此一时彼一时了。”
林平语噎了,他没想到田亮亮已经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了。“田书记如果您非要这么看问题,我无话可说了。还是谈公务吧,明天上午宗书记就离淮赴海,中途到马陵岩山考察,您有什么安排?”
“我能有什么安排,你都越俎代庖了,干脆把事做到底去吧。”
林平知道再和田亮亮商量不出来个什么了,便起身离去,没走几步,背后传来田亮亮歇斯底里的咆哮,不是你们这样的人,我的老板怎么会这么对我!随即一个茶杯被田亮亮摔在地上,啪啷!茶杯应声而碎。
鸿浩在门口露了一下脸又缩了回去。林平出门看见鸿浩哭丧着脸无助的样子,轻声说你回去歇了吧,这时你只要出现在他面前就没有个好,等着挨训呐。
鸿浩眼泪都下来了,说我敢走嘛,林市长您忙您的去吧,我撑的住。
话音未落,室内就传来那震天吼,“鸿浩,鸿浩!”
“来了,来了。”
林平无奈地冲王炳熹一摆手,我们走吧。王炳熹才从东大毕业选调到淮海市政府办上班没几天,哪见过这种阵仗,他吐了吐舌头,快语说到这个鸿浩也是个可怜人!
一句话把林平逗乐了。
“哈哈,我们都是可怜人,同病相怜吧。”
鸿浩进到室内,还没站稳,田亮亮就阴森着脸问他。“和林副市长在聊什么呢?”
“就是见面问候一下。”
“要记住,你是我的人!”
“书记请放心,我永远忠于你,只要您一句话,我从十八楼到一楼只要两秒!”
田亮亮像被烈火倏地焯烫了一下,眼光快速地掠过他的大秘的脸,嘴里嘟囔了一句我怎么会舍得让你去死呢。
鸿浩又要去捡茶杯,被制止了,“你现在去订票,我要进京。”
“田书记,今晚么?现在都快十二点了?您还没休息呢。”
“休息个屌,赶紧订票走。”
“哦,我马上办。”
田亮亮急着进京,是想给自己上个保险,他要改弦易张了!
在凌晨,田亮亮一个人登上了进京的列车,临行前他跟鸿浩交代,“我这次进京跟谁都不要说,有人问就说我得了重感冒,高烧卧床不起了。”
“好的,田书记。”
看着缓缓启动的列车,鸿浩的心突突地跳,他知道这是淮海市在今夜紧急进京的第二批人了。
星高月寒,在车站前打了一个巨大的冷颤之后,鸿浩裹紧了大衣赶紧往车里钻,在车里他久久没有启动车辆,他在思考一个将决定他前途命运的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把田亮亮进京的事向林平抑或罗汉平汇报?
一轮朝阳喷薄而出时,田亮亮到了雅芳楼。雅芳楼是兆子龙打造的另一个更秘密的私人会所,位于万宁桥右边的玉河道南侧,风水顶了天了。这所三路四进的院子用灰砖高墙围住不露一丝奢华。
从西侧门进入院子后,田亮亮见到了兆子龙。
“亮哥,你可到了,跟我进去见大佬们。”
“好,拜托你了。”
兆子龙带着田亮亮穿过一重重院子,快把田亮亮绕晕后,才来到一个楠木厅,厅前阳光正好,透过防弹玻璃照射在院内的花花草草上,这些奇花异草田亮亮根本叫不出名字,只认得四株粗大的红豆杉生机勃发的抽着鹅黄的嫩芽。
兆麟坐在院内的躺椅上并没有起身,只是点头微笑了一下,“田老弟请坐,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田老。”
田老是个干瘦的小老头,眼神可聚着光,田亮亮接触到这股光,浑身像被一束高能量磁吸住一样浑身不自在。打量过来者之后,小老头的眼神略微黯淡了一下,他并没有说话,而是朝着兆麟点了一下头。兆麟便不紧不慢得开了腔了。
“田老弟,东西带来了么?”
“带了,带了,带着呢。”
田亮亮忙不迭地掏出一个绸包,把丁翔送他那块玉玺呈了上来。兆麟打开欲递给小老头,被拒绝了。
“我就不看了,呈进去!”
兆麟赶紧起身端着东西进了厅,田亮亮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大佬还没现身,也不可能出来现身见他这种小人物的。一股更加压抑的气氛顿时袭上了田亮亮的心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厅内的小暖阁内,一个更加干瘦的老头将玉玺把玩了一会,缓缓说道,“我也对这个玩意把握不了了 ,去把添文交过来,让他掌掌眼。”
“好的,汪老。”
兆麟像一个仆人样被使唤着穿过侧面的小垂花门,把坐在后庭的周添文叫了进来。
“爸爸。”
“嗯,∽ 你看看这个玩意。”
周添文一上手,心里吃惊不已,这是件战汉之前的真玩意儿!
“哪里来的?”
“不要问,上面的鸟篆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么?”
“爸爸,我觉得应该是受命上天,既寿永昌。”
“哦,不是传国玉玺啊。”
“不是,应该是春秋战国时期霸主的王印,历史比传国玉玺还要久一些。”
“哦,那还有点意思,收起来吧。”
汪老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东西。
“那个账簿也带来了?”
“带了,不过是个复印品,田亮亮说原件实在是太脏了,怕我们嫌弃,就1:1影印了一份,如果真有用,他再把原件带过来。”
“哼,他倒还没蠢到家呀。”
接过账簿仔细看了老一会,汪老知道他终于捞到了一件“大货”。
“可惜了,那个叫老管的死了,不过份量也足够扳倒这个宗兴邦了。”
站在一边的周添文如雷轰顶。
“什么呀,爸爸,我没听错吧,这些玩意和宗兴邦有关?!!”
“什么话!不和他没关我还不用费那么大的劲,更准确的说是事关江南。”
周添文不寒而栗,在这个绝对强势的老岳头面前一向懦弱的汉子突然冒出了一句,“宗兴邦干的很不错,江南在他手里发展的很好。”
犀利的眼光箭一样射过来。
“哼,还不是为了你们!他不下去,我们的人怎么上去!他不下去,你们怎么办!”
兆麟小心陪着话。“是啊,汪老,等了这么多年,我们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机会,机会难得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嗯,大戏不是一幕,账簿这事交给你办,你回去以后联系高达正他们,江南的事,江南人要出把子力嘛。”
“好的,汪老,那我们就回去了,这个田亮亮怎么处置?”
“哼,一个卖主求荣的狗东西留他也是个祸害,把原件拿到手后就把他驱逐掉,越远越好,不要再带他来这这儿了,看着都脏。”
“好的,我知道了。”
“兆麟呐,我从边陲小城走到这万宁桥用了整整四十五年,一路走来,腥风血雨,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你啊,以后办事要更用心些。”
“好的,汪老。”
兆麟后背一身冷汗,出了厅,先对田老点了点头,旋即对田亮亮说到,“亮亮啊,这事你办的很漂亮,不过你得赶紧赶回去等候消息。事以密成,你要紧闭你的嘴!”
“好的,兆秘书长。”
走出那个深似海的大宅,田亮亮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妈的逼!老子带着珍宝带着密件来给你们纳投名状,竟然连个面也不给老子见就让老子回去等!操,操!田亮亮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必将粉身碎骨。
精神恍惚着,抑郁着,懊恼着,田亮亮登上了回城的列车。坐在车里的他像一个被抽去了灵魂的僵尸,很难让人相信这竟然是在淮海城叱咤风云挥斥方遒的一把手!
干瘦的老田头进了屋。
“老汪啊,这次我们可抓着大鱼了,没想到竟然是自投罗网送上门来的,真是造化弄人。”
“呵呵,吉人自有天助。”
“哎呀,这么多年,对这个宗兴邦我还真有点无从下手,妈的,白的没有一个污点!让我都心生嫉妒,这孙子真是一个做官的好材料。”
“哼,翟柏涛选中的人差的了嘛!”
“哈哈,真应了那句话,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一个田亮亮,给我们送来了弹药。这么脑残自断臂膀的往我们战壕送弹药补给的对垒我还是头一回见!”
“你也要引以为戒,查查我们队里有没有这样的蠢货,及早的清理出去!”
“我看断了臂膀的宗兴邦还能蹦跶几天。”
“田亮亮算不得臂膀,宗兴邦的左膀右臂是白海涛和余明。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这个白海涛支走!”
“那可是个狠角色啊。”
“这个我来办。”
“卸掉了左膀右臂,他宗兴邦离废不远了!”
“老田,不可掉以轻心!当年你眼看着翟柏涛从省长贬到副职,还不是叫他咸鱼翻了身!前车之鉴你可不要忘记了嘛。”
老田头尴尬了半天,才缓缓说道,斗争了这么多年,我们也该需要一场大胜仗补偿补偿了。
马陵岩山,低丘陵地带,晴日无风。
江南省委车队停靠在一个茶场的石子路上。
宗兴邦下了车,来到茶园里,有茶户正在给茶垅翻土。
“老乡,种了几亩茶啊?”
“三亩茶,一年进账一万八。原来这些都是荒丘,长满了荆棘,自从有人种茶发了家,大家看着眼热,就都来开荒种茶园。嘿嘿,我老姜头也搞了三亩。”
自称老姜头的汉子很健谈,他不知道眼前的宗兴邦什么来头,但他有啥说啥。
“哦,需要给村里交钱嘛?”
“交,怎么不交!村队让你开荒挣钱,他一年也得收个块儿八角的吧,一亩地收你五百块的份子钱。”
“不低啊,跟租赁差不多了。”
“哎,人家成立个合作社,提供技术指导不说,还保价收你的茶叶,咱旱涝保收哦,交五百块不亏。”
“哦,你家里还有啥收成?”
“我在山那边没水的山头种了十亩花椒树,一年也能苦个五六万的血汗钱,低处的亩把基本农田种粮食够吃的,不用买,挺好的,我知足了。”
“种茶成本高么?”
“还行,合作社不让上化肥打农药,集中提供沤肥和防虫,说搞什么纯绿色有机种植,有机不有机俺不懂,就觉得这不还是几十年前我们靠天吃饭那种模式嘛!”
“哈哈哈,你理解的大差不差了老乡。村里像你这种户收入的有多少?”
“都比我强,我算少的,当然那些个好吃懒惰的不算在内。”
“哦,哈哈,勤劳致富嘛,啥都不干肯定坐吃山空。”
花厅县领导冒着汗珠赶到场时,宗兴邦已经把附近几里地看了个遍,他拒绝了县里汇报的请求。
“汇报就不听了,我都看到了。附近村镇这种农业模式很好,是农民在能人带领下艰苦奋斗自发摸索出来的,要予以支持并保持下去。路子都是走出来的,判断某件事探索的对不对,不在于它们是否符合我们固化的某种形式,而在于它们的有效程度,在于是否改善和提高人民的生活和收入。”
一众领导忙掏出笔记本要记,被宗兴邦的苦笑打住了。“我的话不要记了,有什么好记得,都是大土话,要记的是像老姜头这些人的话,你们不能老泡在办公室或会议室里闭门造车,得走下来,看看老百姓们的实践创造。我们这么大个省,各地实际情况千差万别,用一个死模式发展农业怎么能行!”
站在田边稍远处的罗汉平看着这一切,他问市委办公室主任鸿浩,“你们书记怎么没来,有什么紧急事务需要处理吗?”
鸿浩赶紧将罗汉平拉到没人处,一字一句的说道,“罗主任,我犹豫了一路了,再不说我都要疯掉了。田书记不是发高烧,他于昨夜凌晨进京了,车票我给定的。”
“什么!”
罗汉平登时后背发凉,在省委书记还是淮海的地盘上视察的当口,田亮亮撇下一切没跟任何人汇报私自进京的异乎寻常的行动,不说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哎呀,鸿浩啊,鸿浩,你这个同志怎么不早说!你要误了大事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我一定追责你!”
鸿浩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喃喃说到田书记让我死也不要说啊。
“胡闹,不让你说,你跟省委也撒谎?你马上给田亮亮打电话,问他要干什么!”
罗汉平一路小跑进了茶园,脸上依旧带着笑,“宗书记,有您的电话。”
宗兴邦看罗汉平空着手并没有拿手机愣了一下,旋即说哦,让我去车里接啊。
罗汉平赶紧点头,说对对对,车载电话我忘了说了。
宗兴邦说既然到了马陵岩山了,我们得上山看看景,瞧瞧这乾隆皇帝钦封的江北第一山的风采。
林平带队就先去马陵岩山景区入口等候了。
在车里,罗汉平支走了司机,跟宗兴邦说了田亮亮的行动。宗兴邦也愣住了。
“不是说高烧嘛,怎么还到处跑!你跟沈冰联系,让他把这个情况给顾参书记一块汇报了。”
“好,海州我们还去么?还是赶紧回去啊?”
“呵呵,海州不但要去,马陵岩山还是要看,你沉住气。”
“好,这个田亮亮,妈的我都想抽死他。”
一向温文尔雅的罗汉平爆了粗口。把宗兴邦都逗乐了,说如果你的小弟觉得别人给的糖更甜更大就弃你而去跟着别人跑走了,这是人之常情啊,符合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的一般规律,没有什么大不了。
宗兴邦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他依然跟没事人一样游览了这座江北第一山,甚至在龙泉面前掬了一捧水洗了一把脸。
花厅县的书记说,这崖壁上的龙泉今天真给面,他在花厅做了十年书记第一次见龙泉出水。
“嘿,怪了,我翻遍县志也只找到了当年齐魏大战前,龙泉流了一次水,孙膑用此泉洗了一把脸,然后大胜庞涓。今天书记来,这泉又复流了。”
宗兴邦哈哈大笑,说你看的县志准不准哦,这一定是前几日山上积雪融化后从泉里渗出来水,没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大家一起洗。
书记招呼,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罗汉平嘿嘿笑,说我们去下一站景点,我记得是一个革命教育基地,宿北大战的前沿指挥所旧址。宗兴邦听了说那得参观参观。
一行人顺着山路蜿蜒前行。
参观完指挥所后,下山时,罗汉平接到沈冰的电话,说田亮亮去了玉河边的一座宅子,那是兆麟的儿子兆子龙置办的私人会所。当天有汪老和田老去那里喝茶听京剧。
罗汉平给宗兴邦汇报后,宗兴邦挠了挠头说来头不小。
“我们去海州,你通知余明和沿海集团的李斯在招待所会和。”
到了山下,天气大变,一场暴风雪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