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6日 本州岛 东京市 港区 六本木附近
“嗨呀!下田寺,没想到你居然约我来吃饭;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大学毕业后人影都见不到的家伙呢,毕竟你那会就和个独行侠一样,想找你说点什么事情比登天还难。”
“我偶尔也是有社交需求的,人本来就是群居动物,多和身边的人交流,说不定会获得一些什么对人生有帮助的建议。”这话一半真一半假。
东京此刻已经进入了深夜,但街道依旧灯火通明,作为这座城市最为繁荣行政区之一的港区,一到深夜,街边便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屋台,工薪族们下班后,约上三五好友、点上二三小吃就开始借着酒劲儿自吹自擂,这样的场面在港区的街道可以说是每天都在上演。原本,为了城市形象,在这种代表东京的地方是不可能出现这种街边小吃摊的,但日本到现在也没有从两年前的金融危机中缓过神,为了让老百姓能够赚钱,同时也是为了防止社会出现动荡,“屋台经济”的概念再一次被提了出来,当局放开了政策,也因此港区的小吃文化再一次繁荣了起来。
对下田寺这样自诩拥有武士道精神,略微有些主张禁欲主义的人来说,他非常喜欢这种带有烟火气的文化,想必那些穿梭在写字楼和地铁站的上班族们,也拥有和他一样的想法。现代社会依托工业化提高了人类文明整体的生产效率,让每个生活在工业国家的人都能吃到发展的红利,不会再像农业社会出现饿肚子的问题,但是带来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个体会成为这台伟大机器上的螺丝钉,失去一种哲学意义上的身份。
信义如果在这里,恐怕会从学院派的角度分析那些专业性的名词和理论,并做出可能富有建设性的结论;但下田寺自诩是个粗人,他压根儿就听不懂那些东西,比起用那些设置了知识壁垒的名词去对某种现象进行阐述,生活还不如过得简单一些——吃东西的时候就吃东西、玩的时候就去玩、认真工作的时候就认真工作,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去思考其他的什么事情,只会让自己陷入焦虑。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年龄和阅历没有达到某种“指标”,所以自己才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想吃什么?”
“你是老板,你决定。”
“嗯……那就两份天妇罗、一份烤鳗鱼、两碗拉面。”
中川正治……男性,今年26岁,无业,念力奥术师,奥术师评级为d,是下田寺在大学期间的学长,现在则是那个奥术师社会中好像很火的组织的成员,名字的话,好像是叫做“自由奥术师”来着……
“全称是‘日本自由奥术师结社’,我们是个民间组织。”中川正治用一只胳膊搂着下田寺,下田寺很反感这样的动作,但为了从对方口中得到华北组的消息,这种事情还是稍微忍一下吧,“有没有想过要加入我们呢?如果连奥术师协会的执行官都加入了我们,那我们的声势就更大了。”
“你们的诉求是什么?”开门见山的方式会让人感觉目的性很强,因此下田寺决定先聊一些有的没的,让对方放松下来,“一个组织,总得有诉求吧;反正我认为,这个世界上不管干什么事情,都有一套自洽的逻辑;比如说罢工,首先肯定是发生了老板压榨员工的行为,才会出现罢工,如果一个老板对自己的员工很好,不会有人闲着去没事找事。”
“基本上和你说的差不多,当然也有例外,不过那些事情不在我们讨论的范畴。”中川正治拿起两个小酒杯,先为下田寺倒上,再为自己倒上,“你听说咱们学校,就早稻田大学最近的事情了么?医学院有一个奥能属性为死灵的学生,他的电脑和手机被偷了,结果学校和警察都在推卸责任,进度迟迟没有进展。”
“这种事情很常见吧……日本的安全力量有限,不然就不可能设置多少多少金额才能立案这种事情了。”
“话是这么说,但那个学生的导师却对此不以为然,愣是逼着对方去搞那些无厘头的报告,这群学阀们也就这点水平了,明明不过是先比我们出生,占据了时代的红利,到头来却指责我们不努力,还表现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因为没有按期拿出论文导致那名奥术师延毕,结果想不开,跳楼自杀了,而且听说他自杀前还用阎落刺穿了自己的心脏,免得有人有灵体治疗把他救活。”正治像是打开了什么话匣子一般,一边喝酒一边滔滔不绝,“你知道阎落这种奥术么?”
“听说过,但没见过,只知道是管制类奥术的一种。”
“简单说,那是种能够将心脏粉碎的奥术,中世纪的那些鸟嘴医生会用这种奥术结束患黑死病的人的痛苦,而且被粉碎的心脏无法通过奥术复原——他肯定是非常绝望才会选择那样的死法。”
“哦……”下田寺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而言之呢,我们的目的就是帮他讨说法,日本奥术师协会的机构太冗余,单纯的司法上诉他们肯定是一拖再拖,所以必须要引起社会的关注,这样死灵奥术师们的权益才能得到保障。”
“这也太理想了……”下田寺和对方碰杯,空着肚子喝酒让他感到胃里面火辣辣的,“你记得上个世纪的赤军么?就因为他们策划了那样的事情,所以死灵奥术师也别怪社会会歧视他们,有些时候是他们自找的。”
“你看,这就是社会的普遍看法;赤军是纯纯的恐怖组织,凭借一腔热血和所谓的理想主义可没办法拯救任何人,因此我们需要的是实践与理论的结合,不是一边倒的偏向某个极端。”
“呵……日本真是毛病多,是个人都想来救一下。”天妇罗炸好了,寺用筷子夹起其中一只送入嘴中,同时还用一种轻浮的语气调侃着中川的话,“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们和‘华北组’不一样,是怎么回事啊?”
“寺你也知道华北组吗?”
“嗯……但我只知道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东西。”寺心不在焉的回答道,然后在心里面冷嘲热讽,他可太知道华北组了,不过自己的事情还是不要让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知道的妙。
“嘿嘿,那我可得给你好好科普一下了,看这个——”中川正治搂住下田寺的肩膀,缓缓俯下身子,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暗金色的中国结徽章,“看这个,这是华北组的标志,和山口组、住吉会一样,华北组作为指定暴力团也采用类似国有企业的徽章制度来识别干部身份——不过和其他黑道不一样的是,看这玩意儿的背面,徽章有编号。”
“编号?”下田寺凑过去端详,这枚中国结徽章的背面的确有一串数字。
“这东西说白了就和身份证一样,这也导致华北组无论是在业务还是日常行事上都非常规范化和专业化,再加上他们是一群中国人组成的奥术师,种种条件让他们成为了警方和奥术师协会最头疼的对象。”下田寺依旧在心里冷嘲热讽,就他目前的了解来看,华北组里面的日本籍干部比例甚至高于中国籍干部,但他没有点破对方,而是继续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他想要知道自己不了解的信息,“华北组之所以会有如此成体系化的管理模式,是因为华北组的前身,其实是一个工会。”
“工会?”这一点下田寺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等会……你还是先解释下你怎么得到这个徽章的吧,别告诉我你是从谁身上摸过来的。”
“前一阵我在港区溜达,在入国管理局那边的码头捡到的。”
“我建议你匿名把这玩意儿寄给他们的办事处,要是被发现了,难免会遭他们报复。”
“我才不呢,人家自己毛手毛脚的把东西丢了,我却得为他的不小心负责,开什么玩笑?这东西我要留着自己珍藏;再说了,我在这上面没检测出什么追踪类奥术,那个丢失者想找到它无异于大海捞针。”说着中川就把徽章塞回口袋,“接着刚刚的话题,关于华北组在何时起家的说法众说纷纭,但可以基本确定的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彼时的日本依托泡沫经济带来的繁荣,成为了地球上最富裕的国家,吸引着无数人前来此地追求发财的梦想,这群追梦者中,中国人的比例是最高的,因为咱们是海上的邻国……”
拉面也已经被端上来了,中川开始大口嗦起来,下田寺也开始有模有样,他是真的饿坏了,自己从中午那会起就没吃过东西。
“那么众所周知,日本是一个岛国,外来者想要来日本,就只能靠两种方法:坐飞机或者渡轮,坐飞机对他们来说太贵,因此剩下的方法便只有轮船了,许多人甚至连船票都买不起,只能选择偷渡的方式——下田寺你设想一下,假如你是一名想来日本发财的偷渡客,上岸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嗯……想办法填饱肚子?”
“对喽。”中川打了个响指,“上述这些特性,导致大多数人在登陆日本后的第一份工作是物流工人、码头工人、汽车工人。在泡沫经济时期,这三大类的工种常常是外来务工人员或日本本土社会边缘人士的首选,因为比起光鲜亮丽的私企白领、财阀员工,他们需要做重复劳动,且劳动环境由于日本的三不管政策极其恶劣,在整个社会都在追求金钱至上原则时,吃力不讨好的重体力劳动自然不受主流社会的待见,‘北工联’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诞生了。”
“北工联?”下田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全称是‘北海道工人联合会’,寺你知道‘部落解放运动’么?”下田寺摇摇头,他承认自己这个时候已经有些懵了,“好吧,那我就稍微解释一下,德川幕府时代,从事屠宰业、皮革业等所谓贱业者和乞丐游民被视为贱民,前者被辱称秽多,后者被辱称非人。他们被排斥在士农工商四民等级之外,聚居在条件恶劣的官府指定区域,身份、职业世袭,严禁与平民通婚,形成特殊的社会集团──部落。”
“我猜猜看,之所以和北海道沾上关系,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北海道还被叫做‘虾夷’对吧?”
“你脑子很灵光嘛——说得对,虾夷被日本吞并后,虾夷人开始南下,虽然赚到钱了,但依旧会被歧视,虽然明治天皇曾经颁布过‘解放令’,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幸运的是在20世纪初,部落中上层人物提倡改良风俗,与部落外民众交往。这些虾夷人因此有机会联合南方的受歧视者成立部落运动,在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他们提出以部落民自己的行动争取彻底解放的纲领。从此,部落运动发展为带有武装性质的部落解放运动——只可惜,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这个组织被迫自行解散。”
“唉——所有的好事只要和那些战犯沾边,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说的没错,不过也别太灰心,就像刚刚说的,战后的日本迎来了一波空前的经济繁荣,资本主义得到了蓬勃的发展,导致它的工会组织非常成熟,大多数工会都是遵守经济规律的服务业组织:工会提供的服务产品是罢工动员的能力,赚钱方式是要求工人交很高的会费;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工会领导就可以给自己发很高的工资,而工会惹了麻烦,也要作为一个整体对外承担法律责任,赔不起就得破产,这就是日本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下,工会的特性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新宪法规定,不因人种、性别、身份、门第等不同而受歧视。但歧视部落民事件屡有发生,部落民的生活、就业、教育与一般人之间仍有很大差距。因此,部落解放运动重新兴起,北工联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诞生了,以偷渡华人劳工群体、受歧视北海道人、本州受压迫低端劳动者为主,建立的组织结社。”
“听着是个好的开始,那工会又是怎么变成黑道的呢?”
“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呢……”中川笑了笑,“想要听故事?那就再请我喝一杯吧。”
“服了你这家伙……”下田寺掏出钞票递给屋台店主,又叫了一瓶清酒;中川正治接过酒瓶,直接来了一大口,酒精的作用让他涨红了脸。
“好吧,那我就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