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30日 本州岛 东京市 涩谷区 东急涩谷卓越大饭店附近
“对不起,良平大哥,大小姐自那之后我就彻底跟丢了。”
夜已深,但东京依旧灯火通明,绚烂的指示牌、探照灯、印慢了广告的飞艇、还有各式各样嘈杂的人声,让韩宏伟感到非常不自在。当热了,让他感到不自在的,还有川崎良平愠怒的样子;一阵冷风吹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东京也开始逐渐步入冬季了,晚上的气温非常低,尤其是在这种高楼大厦的顶端——当然了为了一览东京繁华的灯火,冒着冻感冒的风险是值得的,只可惜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欣赏风景,他等待的,是对方的责骂。
“你这家伙,不是叫你看好他吗?”不过,川崎良平只是装作很用力的样子,轻轻锤了一下对方的胸口,“不过,只要她还在东京就行,就像我们小时候出门玩游戏一样,她玩腻了自然就会回家的。”
“说是这么说,但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福岛的宴会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担心她可能遇到什么意外。”
“意外?大小姐再怎么说也是一名拥有A-评级的奥术师,她有办法保护好自己的。”
“那我该把这件事情报告给方董事吗?因为我给大小姐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有接。”
“等实在找不到她的时候再说吧,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计划开始前的铺垫工作给做好。”
诚如川崎良平所言,方欣楠的奥术水平的确超过了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七十的人,但他担心的其实是另一个方面——东京这座城市太大、太繁华了,比起“不夜城”这种称呼,韩宏伟更愿意用“大染缸”来形容东京,在这座城市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很容易迷失在那些物欲横流的旋涡中,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替人撑伞,这就是韩宏伟看待晚辈时采取的态度。
“重返东京啊……”为了让自己的大脑冷静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点燃两根后将其中一支递给良平,“我总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我来日本居然已经十多年了,时间真是把杀猪刀,一名技艺高超的伙夫用它在我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这种感慨人生的话不像是你嘴里说出来的啊……”良平接过烟,轻轻吸了一口,而后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要等待的客人却迟迟没有出现,不过既然对方早就答应好了要来,那就稍微再多等一下吧。
“因为我实在是弄不明白……我到目前为止,究竟在追求什么东西。”韩宏伟像是唾弃什么似的,狠狠朝着一旁的通风管道踢了一脚,“我没有家庭,或者说曾经有……来日本的目的也是为了赚钱养家,可后来发生了那种事情,搞得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嗯……赚钱呗,你跑一单符纸运输,光是分成都有一百万日元,既然咱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崇尚物质主义,那么就按照既成的规则去行动,然后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良平哥,你知道我最羡慕你哪点么?就是这种对生活的乐观态度,这恐怕是我一辈子也学不来的,无论是为了找大小姐去中国待了三个月,还是为了组内的事情跑来跑去……”
韩宏伟还在那里一个人自顾自的说着,但川崎良平的思绪早就已经飘到远方了,他望着远处似乎一眼望不到头的灯火,也开始对韩宏伟刚刚的话产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抑遏感。当一个人成为了大哥,或者说其他的什么领导者后,就不能处处只想着自己;就像那些都市传神话,在二十年前,川崎良平可是东京的传奇人物,他一度成为了“自由、解放自我、不做制度奴隶”的代名词,可当责任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自己竟然也会下意识的去履行义务,想想看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果然,传奇这种东西要么是在坟墓里,要么就是变成自己这样一蹶不振的样子。
韩宏伟说自己找不到人生目标,可良平自己呢?他也找不到人生目标,不同的是,作为“领导者”的他不可将自己的这一面展现出来,以防下属成员对自己失去信心,想想看还真是讽刺。
“我说你们这群黑道,怎么这么喜欢在天台见面?搁这儿拍电影呢?”
等待的客人终于到了,东京警视厅的大冈伊池从安全通道缓缓走出来,他依旧穿着那件好像几十年没换过的衣服,不过他今天没有头皮屑,要么是这家伙破天荒洗头了,要么就是屋顶的风太大,把那些头皮屑全给吹走。无论是那种情况,川崎良平心里居然替这个亦友亦敌的朋友感到欣慰。
“《无间道》是么?”韩宏伟突然冷不丁接了一句,“啊,这是港片,你们警察可以闲着没事的时候看看,好片子,说不定会对你们工作有帮助。”
“我看是《极恶非道》吧;我觉得你们华北组应该去好好看看这部电影,里面的人都几乎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我劝你们乘早弃暗投明,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出乎川崎良平意料的,是大冈伊池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女人,女人梳着干练的短发,从眼神里就可以看出她对黑道没有一点好感,这不奇怪,毕竟她也是警察,她胸口的警察手册证明了这一点。日本警察在做任何记录的时候,会把手册横着打开,从左向右写,同时为了方便会和圆珠笔一起放在上衣口袋中,这些特征证明了良平对她的身份判断是正确的。
“伊池,这位是?”
“哦抱歉,高桥铃音,今年三十三岁,现在的职级是警部。”
“我见过你——”韩宏伟指着对方,“福岛的那场宴会,我当时看到你了。”
“哦?八大家的宴会你们华北组也参加了么?”
“欸——”
话说完,韩宏伟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宴会上的事情发生后,方德鑫就一直在想办法让华北组尽量和事情撇清关系,再加上当时参加宴会的人就只有他和方欣楠,操作起来应该不是什么难题,当然现在就不一定了。
“好了,都别藏着掖着了,把自己手里的家伙都亮出来吧,这样咱们办起事情来也方便。”大冈伊池摆了摆手,走到天台边,两只手扶着栏杆,朝着远方的高楼大厦望去;人在高处总会不由自主的看向远方,因为不这么做便会失去站在高处的意义,可那名叫做高桥铃音的警部,却一直死死盯着川崎良平和韩宏伟,就像猎人盯梢着猎物,这种冷峻的眼神两人感到心里发毛。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福岛的事情,那我就不做前情提要了,我要听实话……这件事情,你们华北组有掺和么?”
“先等一下伊池,你不是说你一个人来么?怎么还带了别人。”
“高桥警部现在负责调查川崎家的受贿案,再加上宴会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所以她也接手了命案——警视厅里面的奥术师本来就没多少,再加上事情涉及到了‘八大家’,因此奥术师协会甚至不愿意派执行官协助我们,我们这些对奥能敏感的倒霉蛋自然而然就又得加班了呗。”
“原来如此……”良平知道对方撒了谎,但即便这样自己也不能说什么。
“那么,继续之前的话题……我联系上了某位奥术师协会新闻放送部的朋友,你们知道德川家把你们家大小姐联姻的事情弄成头版头条了么?”
“不清楚,不过我猜他们八成会这么做,这一点,方德鑫董事也早就预料到了。”
“所以说,站在你们的立场上,你们没理由去杀川崎辉一对么?”
“我们为什么要杀川崎辉一?”良平摆了摆手,“华北组就算是黑道,但对我们没有好处的事情我们是绝对不会做的;我们要做生意,川崎辉一死了整个日本的奥术师世界都要发生一波地震,而混乱的营商环境对做生意的人来说不是好事。”
“嗯……看你那大眼瞪小眼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伊池摸了摸下巴,这家伙居然在扣胡茬里的痘痘……
“你们现在锁定嫌疑人了么?”
“当然了,目前一个叫做‘川崎美步’的灵魂奥术师被当成了第一嫌疑人,不过那家伙肯定也只是明面上的角色,我们要把背后的角色给挖出来。”
“你就不担心自己经历的事情重新上演一遍么?警官阁下。”一旁的韩宏伟半开玩笑似的嘲弄道,“为了查一个贪污案,查到最后查到了自己人脑袋上,‘再查下去的话就不礼貌了’的这种事情,我觉得你应该体会过。”
“放心吧,千禧年奥术司改制后,我们就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独立机关,只需要向警视总监汇报;谢谢你的关系韩先生。”大冈伊池笑着回答,但她身后的高桥警部可没有给什么好脸色。
“这位警官能别一直盯着我么?万一被你吓尿了可咋办?回去我还得洗裤子。”
高桥没有回答。
“哦对了,这是你要的东西——”伊池从上衣口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两平,“你要的我给你带来了,那么,我要的呢?”
“在这儿呢,华北组宇都宫部的最新干部名单,其中红色名字的人是需要劳驾警方‘特别关照’一下的角色,他们常去的地点也被标注出来了。”良平也掏出一个牛皮纸袋,份量看起来比对方的重一些。
“这种东西我没法向上面交差啊……”对方摆了摆手,然后搓了搓食指和拇指,良平也明白对方的意思,旋即交上了第二份文件,“你想要我们帮方德鑫干活,可是有很高风险的,弄不好还会出人命,再说了,所谓的‘异己’,说白了不过是对自己没有用的角色,你就不要又当又立了。”
“这我明白,这些是我们的商业间谍搞到的,关于几家奥术用具生产企业违规采购的证据,还有……华北组最近在横滨的未来港区和吉田组有一场符纸交易,交易现场被警方突袭,所有的走私符纸全数充公,其中‘一小部分’在冲突中损毁,这个故事听起来怎么样?”
“这还差不多,谢谢你的情报;看来下个月的指标是不用发愁了。”
“我就不明白了……上班族有工作指标很正常,为什么警察也有工作指标?就好比一个地方住着一百个人,其中五个人偷窃,上面要求这个月有抓五个小偷的指标,你们抓到了,这个地方没有小偷了,可下个月为什么还有抓五个小偷的指标呢?”
“可能这是因为人类这种生物,永远无法彻底和犯罪杜绝吧,就像咱们日本的自由市场经济一样,一个空缺总会有人立马填补上……我反正是不指望自己哪天能看到社会和谐的场景了。这无非是将痛苦与困境以一种积极的形式、而非消极的形式转化为另外一种空虚罢了——人还是稍微脚踏实地一些好。”
“明白了伊池,谢谢你,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平鞠躬答谢。
“下次请我吃大阪烧就行了哈哈。”伊池摆了摆手,将文件踹到自己怀里,“哦对了,告诉方德鑫,别玩得太过分,事情搞砸了所有人都没饭吃。”
“我会传达的,另外伊池,关于之前你和我聊的那个案子……”
“哦,你说那个?”对方买了个关子,“你把那件事情当成我们饭桌上的闲谈就行了,再说华北组对探案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我明白了——”
“那么,就改天再见了。”
大冈伊池警视挥了挥手,就朝着消防通道走了过去,但跟着他一起来的高桥铃音并没有跟上他,而是上前两步走到了韩宏伟身前。
“华北组是么……”她的眼神让韩宏伟心里发毛,“伊池前辈称你们是‘朋友’,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们这群黑道都是人渣。别以为有了个‘指定暴力团’的名号就可以在东京胡作非为,记住了,就算是指定暴力团,你们也是‘无牌’的;我们警察才是‘有牌’的暴力团。”
“我明白……我明白……”韩宏伟是真的被吓到了,对方腰间的银手镯在月光下泛着亮晃晃的光。作为游离在灰色地带的角色,在警察这样的国家暴力机关面前,他很清楚与之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曾经和华北组在东京分庭抗礼且名声大噪的“东岛会”,最后落得的就是以卵击石的下场。
在说完这种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劝诫”的话后,高桥铃音方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我今天是遇到了水星逆行么?怎么这么倒霉?”韩宏伟甩了甩脑袋,试图从刚刚的惊吓中缓过来,“我不就调侃了两句,至于说话这么冲么?”
“看来‘祸从口出’这个成语你还得再多花一些时间去理解。”
“有空再说吧……关于你从那个警察手里拿到的……”
——铃铃铃!
手机响了,韩宏伟一看来电人,就知道肯定没啥好事。
“喂?方董事……”
“韩宏伟!眼珠子不想要可以挖下来留给有需要的人,看个人都不会看,方欣楠跑新宿去了你知道吗?”电话另一头传来方德鑫的经典国骂,“她的消费记录显示在一个叫做‘隔墙有眼’的风俗店,那里是吉田组的地盘,她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把你丢海里喂鱼!”
“我明白,我明白……我这就去!”
川崎良平看着自己的同事狼狈的挂掉电话,心想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有“运势”这种说法,两人相视后很快达成了共识——看来今天晚上得去新宿找事情干了。
“唉……我到底啥时候才能清闲一下啊……”
“大小姐我去找吧。”川崎良平提议道,“你来东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是么?”
“说是这么说,但眼下找人更重要吧;而且跟丢大小姐我得负全责,切指谢罪也不为过。”
“你把你的指头留着搞手艺活吧,你要实在想为我做些什么,下次跑单的时候,记得留一点符纸给我妻子。”
“明白良平,实在是太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