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2日 本州岛 青森市 广田神社附近
一大清早,方欣楠便和德川信义来到了位于青森公园附近的广田神社,在继续向南前进之前,她想要去求一支神签,看看自己下半年的运势如何,她求的是事业签,上面写着“大吉”;这本来是个好事情,可这时德川信义总会冷不丁的泼冷水,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生来就是这样。
“方欣楠你还相信这玩意儿么?求签、拜佛、上香什么的……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了么?”
“干嘛?年轻人不上香难道上街么?”方欣楠一边嘟哝着,一边将签条挂在了身边的树枝上,“还有,你年龄和我一样,怎么张口闭口‘你们年轻人’,搞得自己好像很成熟似的。”
在日本,类似广田神社这种神道教建筑不少见,少见的是会来此处上香求佛的年轻人,在传统映像中,年轻人是进步主义与变革的代表,很少会和这种带有强烈宗教色彩的东西沾边,甚至有人调侃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求人和求己之间选择了求神”。在二人来到神社的这半个小时内,方欣楠和德川信义就见到了不少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年轻人,从穿着打扮来看,这些人中大多都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要么就是初入职场梳着马尾辫和小平头的职场新人……在德川信义的认知中,一切的宗教活动都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力量,以及人们在头脑中所幻想的一种场景再现,在这“由内向外”的“表现形式”,以人间的力量超越了人间的力量。
如果是一个人上香,可能是那一个人的兴趣;可这届年轻人扎堆上香,那背后肯定就藏着一个真实的社会问题。某本心理学书籍上面说:一个现代智人的脑容量大约为1500毫升,足以支撑一个人安排好自己的时间:大多数时候上课、上班、上进,同时偶尔出去玩的时候上次香,这样的安排不会让人精神错乱,也不会让人不思进取,它只会让人失去烦恼,增添笑容。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既然绝望和希望都是虚妄,与其在绝望中沉沦,不如在虚妄的希望中上炷香。泡沫经济后的日本经历着经济停滞的痛苦,迷茫,无力,沉重,压抑,内耗,失控,拧巴,焦虑……面对这么难的现代难题,日本的年青一代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日光之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他们能抓住的本就不多,那就在这迅疾不息的生命之河中,尽力打捞点什么。
“诺——我帮你求的。”在将签条挂在许愿树上后,她将一个形如房子的小木片递交给了德川信义。
“绘马?”德川信义拿着木片,一个劲儿端详。
绘马——顾名思义,上面画的是马。不过这是绘马最初的形式,后来的绘马图案就越来越丰富了,画上了和自己的愿望相关的内容,这东西大致产生在日本的奈良时代,有大绘马和小绘马两种。大绘马类似匾额,比较少见;德川信义手里拿的是是民间常用的小绘马,在一个长约15厘米高约10厘米的木牌上写上自己的愿望、供在神前,祈求得到神的庇护。
“上面的人是本居宣长,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啊?谁会喜欢这种古墓派儒学家?”德川信义顿了顿,直率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但他在看到方欣楠一脸期待的模样后,还是选择了将绘马挂在了树上,“我这个人对信仰这东西……其实蛮功利性的,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么我估计排队得排队到老后面了。”
“嗯……我想想看,这就好比我们中国人说,‘左眼跳我要发财了,右眼跳就是去他的封建迷信’这样是吧?”
“哈哈哈,没错,就是这样!”
“你又笑了。”
“什么?”德川信义对方欣楠的话一头雾水。
“我原来真的以为你这家伙一直就是板着脸,然后无论看到什么都会露出‘怎么这么无聊’的脸。”
“可能是因为我在接触到你以后,觉得人生也没有这么无聊了吧。”
一阵微风吹过,方欣楠扎在右额的小辫子像是柳条一般轻轻舞动着,她感到有些冷了,于是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青森市作为本州岛最北方的大城市,保留了相当一部分的日本民间传统文化,因此身处这种清净的地方,回忆也会不知不觉弥漫开来。
在小的时候,方欣楠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梦里,有一片清澈如镜的海洋,海洋上有一道衍生到地平线远方的铁路,她坐上火车,穿过一排排鸟居,最后来到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岛的正中央就是一座和广田神社很像的建筑,有一个长着狸猫尾巴的大仙告诉方欣楠,无论什么时候,都务必要遵循自己的内心……
——铃铃铃。
“楠大小姐!”
德川信义的手机响了,韩宏伟也正巧从香炉旁钻出来。
“什么!开什么玩笑!我才不去!谁爱去谁去!”
德川信义和电话那头的人说完两句后,就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他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打算在心里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后,将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方欣楠——不过就看她这样大喊大叫的模样,信义猜她应该也是刚刚知道这件事情。
“德川家希望您和德川信义能去福岛参加川崎家承办的宴会,毕竟你和那个少爷相恋的事情肯定会越穿越广,偶尔露个脸没什么不好的。”
“要去你去韩宏伟!我看这就是一个赤裸裸的作秀活动——”方欣楠插着腰,她现在就像是个装满了开水的水壶,碰一下就会被烫伤,“再说了,现在只是‘恋爱’阶段吧,不……连恋爱都算不上,只是‘认识’的阶段,可方德鑫居然让我去……”
“宴会往往是促成感情的关键场所,至少在我了解到了国内的相亲角后,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男女相互见面,然后AA制一起吃个饭,看得上就在一起,看不上就各走各的路……”韩宏伟摊了摊手,“对不起,我语言能力有些欠佳……但我要表达的意思差不多就是这样……”
方欣楠刚刚想要说什么,但她反应过来一件事情:那就是韩宏伟根本就不清楚方欣楠和张雨绮的事情,也不认识张雨绮,所以会先入为主的默认她处于单身的情况……无知真的是一种罪过么?她不理解,如果一个一辈子生活在农村里的人,某一天突然来到了大城市,因为不会买飞机票导致队伍基本没有动静,他就活该被人谩骂吗?
“喂,大小姐!”
产生了思维悖论的方欣楠,气鼓鼓的就朝着神社里面跑了进去,她想要一个人静一静,韩宏伟想要叫住她,却被德川信义拦了下来。
“交给我吧……我会想办法的……”
“哦……那就交给你了。”韩宏伟摸着后脑勺发愣,“的确……年轻人的问题就应该交给年轻人自己解决,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东西就别去瞎掺和……”
德川信义没有听清楚这句话,他只想找到方欣楠,广田神社不大,一个大活人应该很好找,在周围其他游客的目光中,他穿行在一座座佛像和庙宇之间,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在神社内部的一座小池塘边发现了方欣楠。
说是池塘……其实就是一个人工制成的假山罢了,里面有一些黄色的金鱼,不知道她发什么神经,居然把手伸到池子里面去逗鱼玩,或许这就是方欣楠释放压力的方式?德川信义不了解,他之于方欣楠,无非就是个普通的路人。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七秒钟之后它们就会忘记之前发生的事情……那么对于人来说呢?人的记忆又能够保持多久呢?方欣楠会忘掉刚刚发生的不愉快吗?会忘记自己的人生中曾经出现过一个叫做德川信义的人吗?
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方欣楠身前。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我很好,一会我会向韩宏伟道歉的。”这位梳着短发的大小姐,用一种略显聒噪的语气说道。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根本就没有必要向任何人道歉。”德川信义靠在池塘边,也将手伸到了水池中,“我知道我……不应该老是抓着我们的那些光环不放,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真的没办法……在一群人面前秀恩爱,然后现实里却是路人。”信义的手在水池里轻轻挥动,溅起一片片涟漪,“就像那句话说的……如果你把我当做一个真正的伤者看待,那么我也就不用假装受伤了。”
“强扭的瓜不甜,是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的好吧?”
“我只是想说……我觉得我们有机会成为朋友。”
“我想我这个人不太会交朋友。”方欣楠没好气的说道,那条在咬她指甲盖的小鱼似乎也被吓到了,摆动着身体躲到了那个小小的人造山洞中,探出脑袋观察着水面上的两人;时不时吐出的泡泡就好像它在嘲弄着什么东西。
“不,我说真的楠,交朋友能够帮你了解到一个人,那天在边田……你和我说了很多东西,但我却感觉到你在我们两人之间设置了一道很厚的壁障,透过这个壁障,我只能看见你脾气倔、奥术不错、偶尔有些神经大条……”
“呵——你差不多说全了。”方欣楠回过头注视着德川信义,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不,我确信不止这些,你只是不想说而已——”
“这没什么不想……”
“方欣楠,想要交朋友,首先要做的就是敞开心扉。”信义上前一小步,轻轻抓住对方的手腕。
“敞开心扉?”方欣楠皱眉。
“对,敞开心扉——”
“好好好,敞开心扉。”她挣脱信义那只手,然后抓着自己的上衣领扯了扯,似乎是在通过这种“意象”的形式向对方表面自己的诚意,“然后呢?我们应该说点什么?”
“嗯……我想想看——”德川信义承认自己有些跟不上对方的速度,于是他索性脱口而出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问题,“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好家伙——这个问题有一些太过分了吧。”
“不开玩笑不开玩笑——说真的,到底什么颜色?”
“橘黄色——”对方笑着回答道。“那么你呢?”
“红色。”信义摆了摆手,“不过不是那种鲜红……鲜红看着像是恐怖片里面才会出现的颜色,那就有些瘆人了,我喜欢的是那种偏橘红色的一些的颜色。”
“偏橘红色?”
“对,因为那种颜色看起来就像是夕阳……对不起,可能是因为我学文学学太多了,总会对这种即将消逝的美会产生莫名其妙的好感。”
“物哀?”
“对,物哀——”信义突然羞红了脸,他对方欣楠居然知道这个词汇的事实感到很意外,“我觉得其实在情感表达这方面,中国人和日本人其实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就比如我们真的是一对情侣,我想要表达‘我爱你’这种感情的话,西方人会说‘亲爱的我爱你’,直截了当的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我们东方人,则会用‘嗯,今天晚上的月亮很美’来表达,这样显得比较隐晦。中国有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日本有正冈子规的‘我庭小草复萌发,无限天地行将绿’,不过我自然没有他们那种文学水平,所以只能用颜色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了。”
“真奇怪,你这家伙喜欢物哀,却又不喜欢本居宣长……讲道理,他可是你的祖师爷啊。”
“我看待问题向来都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就像是现代奥术学,否定古代奥术的思想,却不否认其奥术价值——任何事物都是两面一体的,我们得学会将好的那一面为自己所用。”
“你知道么信义,你这种无论说什么东西都会扯到哲学或者什么大道理上面……有些时候挺让人无语的……”
“是么……那么我试着慢慢改掉好了。”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德川信义摸着后脑勺傻笑了两声,然后试着切入别的话题来化解尴尬,“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去东京吗?”
“嗯?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过东京?所以我的心态应该算——想要去见见世面?”方欣楠杵着下巴做思索状。
“你从没有去过东京?你可是在日本出生的啊,日本有些时候甚至还没有中国的一个省大,不可能吧……”德川信义的下巴差点惊讶得掉下来,在他的固有思维中,好像每个日本人在其一生中,都会去过至少一次东京。
“有的人甚至一辈子没有坐过飞机火车呢,不要总是用自己的主观判断去了解自己不理解的事物,这其中也包括了人。”
“对不起,是我太武断了……”
“你不用为任何人道歉信义,有些东西如果出生的时候没有,这辈子也不可能有了,你天生下来就有‘某些东西’,所以这是你的天性,这不是你的错……”
“但我一直觉得这种‘天性’是错误的……罢了,估计又是我自作多情。”信义将两只手抱在胸前,用一种无助的眼神注视着在神社内来回走动的游客,在这种人多的地方,他反而觉得自己好像孤身一人,“那么,除了‘想去大城市看看’这样的想法外,还有什么别的想法么?”
“你真的想知道?”
德川信义点点头。
“好吧……”方欣楠顿了顿,“你知道我们两个哪一点很像吗?”
“洗耳恭听。”
“如果真的想要脱离那些‘光环’带给自己的影响,我们这类人所要做的,那就是实现自己的经济独立,只要能够自己养活自己,那么这个世界上除了法律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拦得住你了。”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想要去东京看看有没有能够让自己实现‘经济独立’的条件或者机会,我可以这么理解吧?”
“话说回来……你们德川家应该在东京有不小的势力吧?”
“可以这么说,东京可以算是我的老家。”信义摆了摆手,他望着方欣楠一脸期待的模样,想都没想就说出了那句本来或许就应该由他说的话,“我也算是半个‘东京通’了,如果你真的打算在那边谋求‘经济独立’的话,我说不定可以帮上什么忙。”
“真的吗?真是太谢谢你了信义——”
“喂……”德川信义有些懵,前一秒钟方欣楠还闷闷不乐的,怎么现在又突然好像换了个人,“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哦,你说的,要去家长面前露脸?”方欣楠摆了摆手,“不就是假装我们相恋正欢么?就像你刚刚说的,‘如果你把我当做一个真正的伤者看待,那么我也就不用假装受伤了’,不过不幸的是,人生不是电子游戏,我的脑袋上可没有一个进度条显示你和我的好感度。”
“哈,要是每个人的脑袋上真有个好感度的提示条就好了。”信义半开玩笑性质的说道,“那么……心情好点了吗?我陪你一起出神社吧。”
“好吧,韩宏伟那家伙估计也给我吓傻了……”
“人家毕竟比我们年龄大,有些时候你要理解他们。”
“我当然理解他们,不过,仅限于某种程度——”方欣楠纵身一跃,跑出去好几米远,好像刚刚的不愉快就像是一场梦,从没有发生过,“走吧信义,福岛是吧……我们坐火车去,先回酒店收拾东西,然后再吃一顿中午饭就可以出发了。”
“对了方欣楠——”德川信义朝着方欣楠的方向伸出手,“还有一件事情,谢谢你送我的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