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在北海道忙一些业务上的事情,说我们华北组是黑道,其实我们更像是个公司,对账、报税、检查品类、校准物流运输时间,偶尔参与下政府的竞标活动。”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了,玩什么聊斋啊?日本移民局在前段时间查收到了你的出境记录,三个月前,你去了一趟中国……你是不是该和我聊聊,你去干什么了。”服务员把刚刚点的薯条端上来了,伊池抓起一大把塞到嘴里,“别露出那种表情看着我——你以为华北组跑到北海道就可以相安无事了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走上这条路,你就已经是我们的重点关注对象了,所以我建议你最好实话实说,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川崎良平盯着手中喝了一半的牛奶看了许久,又盯着墙上贴着的照片端详,这家酒吧的老板是个恋旧的人,他习惯用拍立得拍摄客人喝酒时候的照片,然后用双面胶贴在墙上当装饰,最早的照片可以追溯到1980年,当然了,川崎良平的照片也在上面。
温黄色的柔和灯光、萨克斯小调、不冷不热的温度,良平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照片上的川崎良平穿着一身嬉皮士风格的大衣,染着一头黄色的头发,面露狰狞的在吧台和时任的警部大冈伊池扳手腕。他已经记不得是在什么情况下两人产生了用这种方式一决胜负的展开,只记得那是自己唯一一次吃瘪,伊池虽然看着邋里邋遢,但力气却大的吓人……
“我去接组长的孩子回国……”
“哦——”伊池若有所思的摸着自己的胡茬,“我的确听人说过,方德鑫那家伙有一个孩子来着,叫什么名字?”
“你想把她也放到监视名单里么?”
曾经,良平以为只要自己离开了东西,就会和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彻底告别,可金盆洗手哪有这么简单;日本黑道虽说是受到宪法保护的自由结社团体,可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事实上是什么样的。东京的警方是绝对不可能放过他们这一群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群体,现在的状况不过是双方暂时有共同的利益,能坐下来谈谈罢了,要是哪天因为某些问题撕破脸,发生冲突就是迟早的事情。
难道说是自己的舒坦日子过惯了,身体已经开始不由自主的忘记那些对危险的敏锐感了么?
“她?哦——是个女孩啊,我记住了,这可是关键信息。”大冈伊池打开手机备忘录,用手写输入法记录下了这一条关键信息,摆出一副“尽在掌握”的态势,“接着说,我听着呢。”
“伊池,你别太过分了;孩子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是一张白纸——”
“但这张纸浸染在一个掺杂了各种奇奇怪怪颜色的大染缸里,你居然指望出淤泥而不染,你脑子坏掉了么?”伊池摇了摇头,打断了对方的话,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一会,谈话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尴尬,许久之后,伊池才率先打破沉默。
“在远古时期,人们通过以物换物进行交易;后面使用贝壳当做一般等价物,再后来是金币、钞票,同理,信息也是需要付出才能得到的。不幸的的是,我这个人对钱不太感兴趣,我更喜欢以物换物那一套。”
“好吧……”良平顿了顿,“方欣楠……或者说,松田楠。”
“她多大了?”
“二十四岁。”
“也是中国人?”
“她的国籍是日本,混血。”
“和你这家伙一样?”
“差不多吧……”良平长长叹了一口气,“每一个孩子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和家庭,但是必须承担这个事实带来的压力。”
“你怎么还在为那件事情自责?这又不是你的错。”伊池顿了顿,“站在朋友的角度我非常理解你,毕竟川崎家那种做法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想找个什么玩意儿发泄一下,但那不是报复社会的理由。”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的良平,快速转移了聊天的关注点。
“没了,就这样吧,我是来和朋友聊天的,不是来审讯犯人的。”伊池关掉手机屏幕,将其塞回自己的上衣口袋。
“没了?就这样?就问一些……基本的问题?”
“川崎良平……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伊池用手指戳了戳对方的太阳穴,“你这个人就是太轴,说难听点就是情商低。”
“我会试着慢慢改的,既然警部——”
“是警视。”
“抱歉,伊池警视,最近东京有什么消息么?”良平也吃了一根薯条,“刚见面的时候,你就一直在嘀咕什么案子之类的……”
“哦,那个啊——”伊池皱眉,一个劲儿的挠后脑勺,“良平你知道水俣病吗?”
“水俣病?”
“对……1956年,熊本的水俣湾附近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病,这种病症最初出现在猫身上,被称为猫舞蹈症;病猫步态不稳,抽搐、麻痹,甚至跳海死去,被称为自杀猫。随后不久,此地也发现了患这种病症的人。患者由于脑中枢神经和末梢神经被侵害,症状和那些猫一样,后来经过调查,这是因为工业废水排放污染造成的公害病。”伊池吸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飘出,“那些所谓的专家说,这种剧毒物质只要有挖耳勺的一半大小就可以致人于死命,而当时由于氮的持续生产已使水俣湾的甲基汞含量达到了足以毒死日本全国人口两次都有余的程度,光是一个月内的受害者就有十万人,而熊本又是个以出产海鲜而闻名的城市,你想想看有多少人中毒?那些海鲜又有多少被出口到了世界各地?”
“嗯……我倒是没怎么听人说过。”
“你没听过很正常,毕竟是年代很久远的事情了,人类这种从来不会吸取教训的生物,提起裤子就立马翻脸不认人。为了封锁消息,当时的那些官僚威胁、逼迫、施压、开空头支票可谓无恶不作;甚至还有黑道介入……”
“南边的黑道比北面的凶狠,就连组长也经常说不要去惹九州和四国出身的人。”
“还有这种说法?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伊池长长叹了一口气,“其实不仅是熊本,当时的瑷珲、神户、大阪、鸟取甚至爱知都出现了这种怪病,只不过是因为熊本比较有名,所以用了‘水俣病’这个名字。”
“听你的意思,难道说这种病又在东京出现了?”
“可以这么说,但八成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1956年的水俣病是人间接为之,而最近发现的一些实例却是人直接为之的。”
大冈伊池重新掏出手机,打开相册,将其中的照片一一展现给川崎良平;良平自诩心理承受能力足够强大,但在见到那些几乎完全辨别不出人形的“东西”后,后背还是不由得冒冷汗。这些都是凶案现场的照片,死者就和那些得了水俣病的病人一样,身体佝偻着,浑身上下都是淤青,胸腔部位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异常肿大,而腹腔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一样,完全瘪了下去,除此之外,这些受害者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
“汞——”伊池将照片放大,“所有受害者的嘴和食道里,都残留着大量的汞;好巧不巧的是,水俣病的元凶也是汞,良平你有什么看法么?”
“这是奥术师干的——”良平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什么类型的非奥术手段,能把一个人弄成这样。”
“没错,这就是最近最让我头疼的案子,奥术师犯罪绝不可能和普通的犯罪相提并论,因为普通的刑侦手段完全派不上用场,得另辟蹊径——奥术师会用遮蔽类奥术打扫现场,再聪明一些的,甚至会用投影奥术之类的手段伪造罪证。更糟糕的是,这看起来是个无差别杀人事件,因为除了相同的死法,这几个人的生活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交集。”大冈伊池一口气干完剩下的所有牛奶,“哎呀!我真的烦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种奥术,可以直接告诉我谁是犯罪分子吗?”
没有理会伊池桌对面的抱怨,良平只是在对方的手机上用指尖轻轻滑动着,似乎想要从那些照片里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这些命案都发生在什么地方?”
“横滨、八王子、千叶、取手、琦玉,死者的职业分别是:仓库管理员、家庭主妇、白领、货车司机、小学教师,其中两人是奥能敏感者。”
“嗯……听起来毫无头绪啊。”良平杵着下巴总结道。
“这就是无差别行凶案件最令人头疼的地方,对方还是一个奥术师,更是难上加难;警视厅里面甚至有人说‘开膛手杰克在日本复活了’之类的流言蜚语,闹得整个警察系统人心惶惶;所以他们封锁了消息,媒体和普通群众不知道这件事情。”伊池苦笑道,“这是他们的惯用手段了,只希望在下一个受害者出现前,我能把那个杀人狂抓住,不然这种事情迟早有一天纸包不住火。”
“这些事情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都是最近,每一起案件相隔才不到几天。”
“有没有可能……是团伙作案?”思索许久后,川崎良平给出了一个有趣的推论。
“什么?”
“你还记得……上个世纪发生的东京沙林毒气袭击案么?某个穷凶极恶的邪教份子在东京市中心的数个地铁站投放沙林毒气毒液,气化后导致13人死亡、6300余人受伤——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件事情。”
“你是说,这件事情会和邪教有关?”大冈伊池抖了抖烟灰,“不……不可能,制造沙林毒气袭击的那个邪教已经被清除的差不多了,最近的一个‘弥赛亚真理教’头目也被抓了起来,有匿名的热心群众为我们提供了不少证据……”
“不伊池,我只是提供给你一个思路;因为如果是单人作案,你不觉得那家伙简直和闪电一样快么?几天的时间内,跑遍了东京都市圈的好几个重要区域。”
“你以为我没有考虑到么?音步、飞行奥术……有太多的奥术能够实现快速移动了,如果是传送奥术,瞬间转移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
“日本奥术师协会就有麻烦了,因为传送奥术只有奥术师协会的中高层人员才能够使用,这类人在日本的数量可能都不超过两千……”良平弯腰道歉,“对不起,我为我的天真道歉;但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毕竟这不是我擅长的方面。”
“嗯——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目前来说的话,我个人认为团伙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就像你刚刚说的,犯罪者是一名奥术师……我们这群拥有这类特殊身份的家伙,会不由自主的产生自大心理——你别这么看着我,这可是心理学研究杂志上面写的。”伊池一边说着,一边又用风元素卷起一张抽纸,“试想一下,如果你拥有了超出一般人的奇迹之力,你会抑制住自己身体里想要压人一等的兽性么?这种心理潜意识在奥术评级越高的奥术师身上,作用越明显,因此,拥有这种几乎能把人弄成人干的奥术犯罪者……”
“……心里一定非常的孤僻,对吧?”良平接过对方的话。
“没错,所以目前我们决定把调查对象锁定在那些‘无敌的人’身上……无敌的人在日本的解释是失去一切,一无所有的人,换句话说也就是对社会绝望的人,反正也没什么可失去的,所以就变的无所畏惧。”伊池揉了揉自己油腻的头发,头皮屑飘到了他的杯子里,这一幕让川崎良平直犯恶心,这家伙邋遢的毛病这辈子看来是改不掉了,“真不是我戴有色眼镜看人,这类人就是会容易会做出这种事情,说不定哪天会从哪里冒出个神经病,一声不吭的一枪把日本首相给打死。”
“只希望那个杀人犯别是这样的人吧,毕竟只要出现在一个无敌的人,就预示社会具备了量产无敌的人的环境,那么距离动乱就不远了。”
“这话可说不得良平,我还挺喜欢东京这种四处充满铜臭和腐烂气息的环境,至少站在东京铁塔上的时候,我望向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我觉得它非常漂亮。”伊池自嘲似的说道,“你不这么认为么良平?在这个充满了各种不幸和苦难的世界上,我俩居然还能在酒吧里面喝牛奶,这难道不是对老天爷的一种充满黑色幽默式的嘲弄么?这种几百年没变过的萨克斯小调、像是吸食了某些东西产生幻觉那样奇奇怪怪的灯光……好像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人类就是你我二人……”
“你怎么回事?突然文艺起来?下一步是不是要向我告白?”
“噗哈哈哈哈——”伊池捂着嘴傻笑,“我收回我刚刚的话,你这家伙还是有点幽默感的。”
“除了这件事情外,东京还有其他什么有趣的事情么?”
“嗯……我想想看啊,警视厅最近要建一栋写字楼,就在早稻田大学附近,准备过段时间面向全社会进行招标;然后就是有几个移民公司卷入了非法移民的案件中;再来就是一些普通的小打小闹。”
“东岛会……他们现在什么情况?”
“哦——你说你们华北组原来的那个死对头?”伊池笑了笑,“他们现在已经半死不活了;我不得不说,你们组长方德鑫简直是个天才,他知道只要自己退一步,东岛会就会一家独大,官方层面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们派出了防爆小组对其施行了大规模的打击,而华北组根本就没有受到波及。”
“中国有个成语,叫做‘退避三舍’,这恐怕是中国人独有的智慧吧。”良平顿了顿,“公元前633年,楚国和晋国的军队在作战时相遇。晋文公为了实现他许下的诺言,下令军队后退九十里,驻扎在城濮。楚军见晋军后退,以为对方害怕了,马上追击。晋军利用楚军骄傲轻敌的弱点,集中兵力,大破楚军,取得了城濮之战的胜利。东岛会以为自己夺得了东京,其实他们把自己丢到了火坑里。”
“我就好奇了,你们华北组现在在北海道干得好好的,而且现在做的生意除了走私外,基本和黑产沾不上什么关系,放着舒坦日子不过,方德鑫居然派你来东京打探消息?”
“有没有一种可能,只是我本人单纯的对东京最近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良平,我们刚刚不是说好了,要对对方坦诚相待么?”伊池吃光了最后一根薯条,“不过你对我说了那些东西后,我八成也能猜出个所以然,不然你不会去中国,把那个叫做方欣楠的女孩给接回日本;华北组内部最近难道说,面临着内斗么?”
“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忽然,良平一拍桌子兀的起身,“牛奶的钱我帮你付了,我们改天再联系吧;伊池,很高兴你今天能来这里陪我。”
“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见对方似乎是有意想要结束在关于华北组方面的话题,大冈伊池露出会心一笑,就好像黄鼠狼找到了鸡舍的破绽一般,“而且说句实在是的,你今天觉得我不正常是很正常的现象,毕竟今天是我一个朋友的忌日……所以,心情不太好;希望你能理解。”
“那我们再联系了,伊池警视。”
“等会,你也吃了薯条,薯条的钱也帮我给了吧。”
“我才吃了几根你就让我给钱?过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