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殿门的时候,下一秒张都知就低着头将殿门紧锁。
勤政殿里空空荡荡又静静悄悄,我往前走了几步,在垂帘前停下。
殿内熏了地龙,暖洋洋的,让人有些忍不住发困。
哥哥穿着玄黑的广袖长袍,仰头靠坐在椅上,似乎在小憩。
他并未动作,早已知道是我,淡淡的开口:“酒醒了?”
我恭恭敬敬躬着身子行礼:“早醒了,醉得不深。”
哥哥慢慢直起身子,目光直视着我,带了些调笑:“你自己什么酒量不知道吗?喝不得酒还一味的学人贪醉。”
我抿着唇,低头不语。
如今他是天子我是臣,他想怎么训我,都由着他来,反正从小到大我都被训习惯了。
“站过来些,怕朕吃了你吗?”
我闻言抖了抖精神,乖觉的踱着细碎步子到哥哥跟前,他指着一方软凳示意我坐下,我依言照做。
瞧我乖得不像话,哥哥摇着头从鼻孔里叹气:“你一定要和朕这么相处说话吗?”
这话就说得奇怪了,自打哥哥登基这小半年来,我俩基本天天见面,都是这般相处,怎么今天他似乎突然转了性子,开始和我计较起君臣有别了?
见我不说话,哥哥也不再继续,从案桌的另一端捧了一摞折子过来,堆在我面前。
他都起身了,我也准备起身,却被他一把按住肩膀:“你不要动。”
说着,他站着,我坐着,一本一本把折子打开给我看。
“这是河西四郡的雹灾,今年这天气着实恶劣了些,才刚入冬,那里就下起了雹子,人畜死伤好些,除了要预防天灾,也要警惕乌丸趁机南下掠夺,这事算是重中之重。”
“这是东海的海寇,往年不成气候,这两年频繁骚扰海岸一带,搞得民不聊生,我已经派了齐肃去盯着,他是东海郡人,水战在我们几个把兄弟中能拿得出手,就是为人庸碌昏蠧了些。”
“还有冀州防御使刘怀忌,他是张钊的妻弟,去年张钊郁郁而亡,这位刘防御使曾和乌丸人暗中见了不止一两面,你要小心以后他有所动作...”
“还有这些...”
我越听越迷糊,将手按在折子上,问道:“皇兄这是在做什么?”
“此乃国政,等年后开朝,召群臣一同商议,皇兄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臣弟肝脑涂地,愿充当马前卒!”
说罢起身,面向哥哥长长鞠了一躬。
我心里怕得很,这么突如其来的阵仗,让我心生不安。
哥哥笑笑,并不言语,将手里的折子随意扔在了案桌上,慢慢踱步走到我跟前。
“抬起头来。”
我依言照做,缓缓抬头,对上哥哥的眼。
他的眼睛漆黑一片,像是深邃的海,一丝波澜都无。
“你以前在我面前从不这样的,我以为这两年好生磨了磨你的性子,会成长些,如今看来,实属多余了。”
“皇兄...”
他制止住我:“此间就你我二人,就当兄弟闲话吧。”
我默默不说话。
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我在听。
他在我面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哥哥鲜少有这般姿态懒散的时候,印象里他一直都是威严的,不苟言笑的。
他拍了拍他旁边的一块地,示意我也坐下来。
长长叹了一口气,慢悠悠的说道:“我最近总是经常做同样一个梦。”
他顿了顿,声调里带了些惆怅:“大约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开始回忆起前世今生了吧。”
我愣住,脸上垮了颜色,望向哥哥;“皇兄你在胡说什么?”
他扫我一眼,微微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
“那梦里有我,有你,还有...她。”
哥哥定定的看着我,然后点头,认可了我的猜测。
他说的那个她,是筝儿。
“梦里,我走得匆忙,把她和这江山都托付给了你,我的傻弟弟,你的那些小心思,真当我从不知晓吗?”
“罢了,现实里的你们二人恩爱美满,我也就放心了,不会发生梦里那种事情。”
他说得语焉不详,我却听得愣在当场。
他站起来,拉着我起身,将我按坐在龙椅之上。
我如临大敌,挣扎着想跑,但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可能是哥哥的对手。
他力气之大,带了些执拗劲儿,目光狠厉:“坐好!”
“这万里江山,哥哥替你试过了,你不用再担篡政夺权的骂名!”
“我从小就教过你,做大事者心一定要狠,你不破戒杀女人,哥哥帮你解决了...”
“还有皇陵那边,我派了保虏过去...”
“至于宫里的那位,我已下令把他永远囚禁在深宫,我答应了先皇承诺,可以不要他的命,但绝对不会任由他健康长大来威胁谢氏的江山...”
“阿郢,你只管稳稳地坐在这张龙椅上,那些胆敢阻碍你的,哥哥都会为你一一清除。”
他越说越用力,气息越来越急,急急的咳嗽起来。
我扶住他:“哥!我...我不要,我不坐这皇位,我不要当皇帝!”
哥哥脸上显出异样的潮红,像是憋着一口气。
骂我:“愚不可及!说什么胡话...”
我又急又慌,搂着他:“明明一直在吃药,你怎么突然间?怎么会?那药你没吃吗?”
哥哥掩住嘴,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没忍住,浓黑的血呛咳出来,喷在我的绛紫朝服上。
咳出来之后,哥哥像是卸了力气,眼神里的光涣散着:“阿郢,我曾想过无数种自己的死法,马革裹尸也好,高床软枕在睡梦里死去也好,我怎么都没想到我的结局会是这样…”
“说起来,真是不甘心啊....”
“要是多给我十年,只要十年,我定然会创造一个盛世王朝出来...”
我搂着哥哥泣不成声,双手颤抖着:“哥,别说这些话,你会千秋万岁,你是天子!你不会有事!”
哥哥轻轻喘笑着,用手指指了指案桌的一侧:“遗诏我已经写好了...”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我将哥哥抱起,放在榻上。
我脑子里乱的一塌糊涂,只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哥哥绝对不能死!”
药呢!药呢!
所有皇帝在病入膏肓之际都会有一颗延缓寿命的丹药,我必须要找到这颗药。
我要救哥哥!
我不能没有哥哥!
这天下更不能没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