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深山野庵空灵寂静,她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活着的、熟悉的、灵动的…
我朝思暮想了四年的人,此刻就在我面前。
想必是菩萨听到了我的日日祝祷,心之所向,得偿所愿。
我原以为我能找到她,就已经是格外幸运了,何曾想过,她也同我一样,生出的情意,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花生了芽。
亲耳听到她说:“为什么是我?”
没有为什么,爱意随风起,若都要追究个名堂,便没意思了。
直到我和她并肩躺在床榻之上,红烛高照,喜结连理,仍觉得恍惚的好似梦境。
其实我和她在一起,并没有顺利的非常圆满。
仔细想想,我和她是吃了很多苦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世人笑我愚颠,离经叛道,骂她更是什么难听的词都有,我怕连累,又怕她退缩。
那日的亢龙鞭打在我身上,却痛在她心里。
她的睫毛还挂着泪珠,却下了坚定的心意:“我既嫁了你,我们就是夫妻一体,你受你的罚,你所是受不了去了,我也绝不独活!”
她发了狠,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谢时郢你听着,你死了,我下阎王殿找你!”
我一直是怕自己的穷追猛打,让她委屈于我,唯有此刻我才明明白白感受到,我之于她,从来不是洪水猛兽。
只因她这一句,从此我便惧怕死亡。
十殿阎罗我并不怕,可我怕我死了,她一个人如何捱过未来漫长岁月,钝刀子割肉的感觉,我尝过,难受得紧,她就不要再尝了。
哥哥心中夙愿达成的那一日前夜,我忙到半夜才赶回了侯府。
到家并未急着先回屋子,而是径直去了宗祠。
我燃上一支线香,祭告谢氏列祖列宗。
“父亲,母亲,谢家的祖宗在上,不肖子孙时郢叩首。”
从明天起,这世上之事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碍哥哥的脚步了。
我对着满墙的英烈牌位,磕了一个长头:“吾愿兄长万岁千秋,开创盛世,立后世不朽基业。”
我将那些暗中筹划的阴私密报放在烛台之上点燃,顷刻之间,火舌飞舞,成了一堆灰烬。
哥哥是主宰天下的王,而我是哥哥背后的影子,他只管稳稳地登上九五之尊之位,所有见不得光的,分身乏术的事情,我会替哥哥一一摆平。
一缕灰屑沾在了父亲的牌位上,我拿起来,用衣袖仔仔细细擦拭着。
“父亲,母亲,儿子现在很幸福,很满足现在的生活,你们泉下有知,保佑哥哥、筝儿还有满满和桉桉,一世安泰。”
我爱的人,都在我身边。
岁月安稳,再无波澜,如此便好。
岁末寒冬,又是一年除夕。
这日我起了个大早,多荣送过来一封密信,是彭小福寄来的。
我人虽是回京了,但我将他留在了北方。
似乎少年人都对建功立业格外热衷,这小子随了他父亲,擅长百步穿杨。
信中的字还是歪歪扭扭,错字不少,但好歹也有进步。
里面说,前些日子,乌丸左谷蠡王莫利差使者去了一趟西羌,西羌王室隆重接待。
我将信合上,心里有了打算。
去年年底好不容易将乌丸打得元气大伤,本以为他们能消停个几年,没想到居然又开始打起了算盘。
若是乌丸和西羌联合,共同犯我大梁北境,届时又将生灵涂炭。
我转身回到屋内,提笔写信,写好了之后,想了想,又补充嘱咐了一句:“你在北边好好给我守着,有甚不懂就去问卢、曲二人,差事办得好,回来就给你娶亲!”
大笔一挥,吹干了墨,装信入封,心情也好了些。
把信交给多荣后,床上窸窸窣窣响起了声音。
她醒了,声音带着含糊:“你昨晚又把满满抱去给乳娘了?”
我笑笑,走上前去坐下来,搂她入怀,温软在怀,岂有辜负的道理。
“那臭小子天天霸占我媳妇儿,还有理了!”
她嗔笑一声,捶了一下我胸膛:“儿子的醋你也吃,不知羞!”
我顺势又脱了鞋袜,猫进被窝里,一阵耳鬓厮磨。
这寒冬腊月的,哪哪都冷,颇不自在,只有被窝里得我心。
把想亲的人都亲了一遭,该做的事都做了一遍,屋外杏姑来敲了两次门,第三次的时候,她终于按耐不住,从被窝里冒出头来答应:“好,我马上起来!”
我抱着怀里的人,滋生出惰意。
“左右今日也无事,急什么?”
她白我一眼:“晚上要去宫里赴宴,王府里这一堆事都得在年前做完,你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边说着边起身,一件一件的穿衣服。
等她穿好了下地,来拉我的手:“你也起来,躺着像什么样子,待会儿杏姑进来看到了,多难为情。”
我嘁笑一声:“怕什么,闺房之乐,杏姑通情达理,岂会不懂?”
话虽这般说着,但我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她介意的事情我就尽量不做,起身将衣服一件件穿好,拉开门,杏姑和新月正在门外站着掩嘴偷笑,一个手里捧着王妃吉服,一个伺候梳洗。
我走到半道,突然又回过身来,对新月说:“王妃是不是有一套和田玉花丝镶嵌的碧玉头面?今日入宫,就戴那套。”
新月不知所以,只讷讷的点点头。
我笑笑,遥想当年她头一遭随哥哥入宫面圣就如此打扮,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女子的容貌产生了遐思。
花容月貌面,出水芙蓉姿。
我是个极为小心眼的男人,时不时会生出些促狭的小心思,我的媳妇儿天下无双,就该艳压别人一头!
傍晚时分,我们一家四口带着丫鬟乳娘,朝着皇宫前去。
现如今,这宫里住着的那位是我的亲哥哥,自打哥哥坐上那把龙椅之后,我便知道,我俩之间除了兄弟这层身份外,更紧要的是君臣。
先君臣,再兄弟。
宫里的勤政殿,殿前侍奉张内侍随着哥哥登位,他也升了司礼监都知,是哥哥身前一等一的心腹。
至于哥哥是什么时候在宫里埋下的这枚棋子,我不得而知,当然我也不遑多让。
杨则安过来给我们添茶水的时候,恭恭敬敬叫了声王爷,我含笑应下。
他是我当年偶然结识的一个小黄门,替我传过几次口信,宫里的风向瞬息万变,每个人都在为以后的生计找门路,我就是杨则安找的那条门路。
前两年,他认了张都知为干爹,我并不意外,宫里的人都精着呢,哥哥事后有意无意给我提过一嘴,我对他只有坦诚,无一隐瞒。
当时哥哥笑着提点我:“人心这玩意儿,你还要多学。”
宴席上,没什么大的花样,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些过场。
我看着眼前有几分像筝儿的慧妃,拙劣的上演着有孕戏码。
唉,后宫的女人来一茬去一茬,只为在帝王心里留下一丝印记。
哥哥见怪不怪,眼下他最大的难题就是尚无子嗣,江山后继无人,但胜在哥哥正当盛年,我从来都不觉得那是个问题。
除非是他本人身体出了差错。
席间,我多贪了两杯,大约是心里安逸惯了,想着如今一切顺遂,生了懒意,几杯酒下肚,我果然不负众望的又醉了。
说醉又没醉的完全,筝儿打我的那两下,我还是有感觉的。
“谢时郢,你兄长喊你!快点醒醒!”
光打我还不行,还揪了我耳朵。
“酒量不好,以后不准喝了!下次再醉成这样,我就让你睡大街上!”
我登时酒醒了一半,迷迷糊糊的想着我才不要睡大街!
我堂堂天子胞弟,豫王殿下,要是真睡了大街,那像什么样子!?
我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子,筝儿有些生气,好看的弯眉此刻微微蹙起,二话不说,捏着我的鼻子就给我灌了一碗醒酒茶汤。
这一灌,人清醒了不少。
我打量着四周,这不像是在王府里,倒像是...
“勤政殿。”
筝儿眼里似有话,朝我点点头:“我们还在宫里,陛下说是有话要对你说,在等你。”
等我?
我望了眼窗外黑黢黢的一片天,这个时候找我会有什么事?
说不上来的感觉,心头有些发沉。
我起身,揉了揉发困的脸颊,试图驱散些困意,免得被哥哥训斥。
往日几步之遥的殿门,此时竟觉得腿脚有些虚浮,待走了两步,我回过身来,心里忐忑的厉害。
今日早些入宫的时候,筝儿还说她有些心慌,我还笑她。
可现在,我也有了相似之感。
“筝儿,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我心慌。”
具体慌些什么,我有些隐隐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