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养了半月,宁夜恢复了血色,简单的束起浓墨色的黑发,披在身后,如风的年龄。
此时却笨拙羞涩,在一众大婶轮番敲击下,只得作起闷声葫芦,不敢言语,生怕遭到嗤笑。
“那可不行,就陈记那丫头,估计小夜这瘦弱的身板还承受不住呢”,粗犷彪悍的大胆调笑直接让一圈人捧腹,乐不可支。
“他婶子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啥话都敢往外胡咧咧”。
“哈哈,那小夜可真要好好养身子了,不然可要让人笑话了”。
宁夜虽不经人事,但也禁受不住这样的露骨嬉闹,当下闹了个大红脸,起身支吾着,随便扯了个借口便灰溜溜的仓皇逃窜。
身后豪放的笑声惊吓了树上的鸟雀,四散飞走。
宁夜来到王老头独居的院落,到处随意散落木屑材料,杂乱的堆放各处,未完成的半成品初见其形,也有粗经雕琢的原木,年轮亘久。
老头此时正在闭目养神,倒像是在睡回笼觉,连宁夜近前都未曾留意。
没有打扰,宁夜收拾好被撩拨的心境,沉下思绪,逐渐浸润在手上的工艺之中。
镂刀翻转,指尖随着轻轻捻动,下锋如狼毫,细腻飘逸,一道道龙蛇游走,不消片刻,一朵盛世雪莲镌刻在柳木上,以作粉饰。
文士儒家以笔为刀,叙说功过是非,记载的是逝去的历史,木匠以刀为笔,挥毫间成就印记,在将来的时日被人记起。
如同在泼墨,宣纸上作水泽画卷,宁夜完全沉浸其中,心境恬静闲适,簌簌落下的木屑散落在衣袍上,逐渐汇聚,独有的柳树清气吸入口鼻,陈年的老木材,孕留在其中的生机随之扩散。
宁夜承接了之前的老本行,做起了木匠的活计,也算是对过往的依恋,目光坚毅,像是要倾注思恋之情于其中,每一笔落下,心愈平静。
“咔”
轻微碎屑被踩动,宁夜回首便看到王老头静静伫立在身后,眉眼慈祥的看着自己,老怀安慰,亦如当年爷爷的脸庞。
恍惚了些,宁夜正要起身。
“继续,没恁多虚礼”,老头含笑拍着宁夜的肩头,示意不用俗套的繁复,简简单单就好。
老头跛着脚摇晃着躺回卧椅上,悠闲的晃荡享受闲适,老来得子为人之幸事,现在的他大概便是这种心情吧,老怀欣慰。
日微西陲,刚刚过了午饭的时辰,宁夜收拾好碗筷杯碟,井井有条,在自己师傅家解决了温饱,也就没有回去动火。
“呜呜呜”
小雪儿纤柔的小腿蹦跳着迈入院门,似模似样的将竹笛横在嘴边,气鼓鼓的努力吹气,腮帮鼓胀像个小蛤蟆。
“哥哥,雪儿都不会吹,是不是太笨了”,小丫头赌气似的小嘴撅着,攥着泛黄竹笛恨恨不平,苦恼的嘟囔。
宁夜好笑的拿过一截断木,放在地上拉着她坐下来,用袖口替她轻轻擦去汗水,温柔的说道:“雪儿不笨,这横笛就算是大人学都要好些天,哪像雪儿这么聪明,才一天就能吹出音调了呢”。
“真的么,小萍儿和小宝儿都说难听,不跟她们玩了,哼”。
宁夜无奈的摇头,童年的友谊小船说翻就翻了,宠溺的摸着她的头:“雪儿可以和她们交换着玩,你不是喜欢小宝儿的拨浪鼓吗,拿竹笛跟她换着玩嘛”。
“可是这是哥哥送我的呢,换了我就再也玩不到了啊”。
天真无邪的问询模样,倒是惹得王老头莞尔,促狭的捉弄道:“小雪儿咋恁笨呢,你跟她们就换一下午不就得了,实在不行让你宁夜哥哥再给你做一个,又不是啥费事的物件”。
小姑娘懵懂的思考了片刻,“呀”的拍大腿起身,一看就是周婶亲生闺女,遗传了习惯,惊喜斐然:“对啊,这样就可以玩两样了,爷爷你好聪明啊”。
老头哈哈自笑,一脸得意的表情。
小丫头迈着双短腿,火急急的朝着门外跑去,迫不及待的准备分享礼物,实则是对那拨浪鼓觊觎已久。
“哪有个女孩子的样子,整天疯跑,假小子似得”,王老头后面调笑,眼看一溜烟跑出门口没了踪影,摇头叹气。
“小孩子嘛,没啥心思,该是玩乐的年龄,任着性子也好”,宁夜起身掸了掸衣衫上的碎屑,抻着腰身,这么半天熬的脊背酸疼。
“你可别宠着她,本就无法无天的野性子,她父母捧在蜜罐里,舍不得教训,这可倒好,再来个听之任之的哥哥,估摸着以后要翻出天去了”。
“师傅,那您老人家还总是可着甜糕蜜饯的喂着,也不怕将来养出个胖孙女啊”,宁夜一番言语噎的老头摸鼻子干咳。
“咳咳,那啥我也吃不惯,牙口不好,呵呵”。
若说宠溺小丫头,不说周叔周婶,王老头也是不遑多让,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子孙则更珍惜天伦之乐。
“吱呀”
门扉外探出头来,小雪儿去而复返,斜着身子也不进来,一本正经的说道:“爷爷,以后不准说我傻,我娘说叫的多了,以后就真成傻丫头了,没人喜欢的”。
萌萌的眼神,真诚挚挚。
随即,院落那边传来周婶的吼叫:“雪儿你个傻丫头又死哪去了,吃个饭也不消停,再不吃就没了,听见没有”。
“知道了娘,就来”,雪儿仰着头扯着嗓子回应,“蹬蹬”跑回去,脚步声渐远。
庭院里宁夜与老头相顾无言。
……
“叮铃”
夜半风铃声渐远,旅途中的商客赶着夜路,没有停留。
宁夜躺在床上怔怔无神,眼角似有湿润的寒意,紧了紧身上的被子,下巴抵住了缝隙,阻挡了凄切蔓延,合上了眼帘,希冀早早陷入梦境。
梦里不知身是客,遥似还身水云间。
一缕忧伤,一丝惆怅,尽掩埋在角落。
风月依旧。
农历四月初六,不算什么时节,不过正逢赶上镇里的大集,远处分落的村庄寨子,三三俩俩走出人群,更远一点套上牛车,一路晃悠着朝着阡陌小路聚集。
缝着大集,周叔周婶少不得动些心思,把闲日里编织的箩筐竹篓拿去叫卖,缝制的鞋底也一同带去,怎么着也能赚点家补。
结伴而行,远处村落过来的乡人彼此熟络,一路上小孩们嘻嘻呼呼闹腾起来。
“喏,宁夜哥哥,给你好吃的”,雪儿蹦跳着跟着宁夜,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些山楂果,旁边跟着个流鼻涕泡的小男孩,这片刻的功夫,就收服了一个小跟班。
路过农田的地垄,没过多久就来到了热闹的城镇,往来人流如梭。
“嘿,刚出笼的热腾腾包子哎,馅多皮薄,好吃不贵”。
“瞧一瞧看一看啦,枣糕蜜饯,时令瓜果,先尝后买”。
“您瞧我这祖传的大力丸,当朝皇家御用灵药,一丸强筋健骨,两丸身心愉悦......”
“客官,尝尝我们栖仙居新推出的蜜汁烤肉,正宗西域古国的手法,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啊”。
“炊饼,热乎的炊饼喽”。
沿街叫卖声络绎不绝,小镇地处南北驿道的交汇处,贩夫走卒穿梭于不同的地域,颇为热闹。
“好甜呢”,大眼萌娃雪儿陶醉,两手拿着冰糖葫芦,眼睛眯成一道缝隙,傻乎乎的伸出小舌头舔啊舔的,像是捧着萝卜啃的兔子。
七扭八拐,宁夜俩人手上拿满了小吃玩意儿,没有让小雪儿吃太多,贪食无度。
“哥哥,爹娘他们跑哪去了啊”。
走了半晌,雪儿也倦累了,哼哼着不愿多走,转悠了许久,也没有见到周叔周婶的摊位,也不知在哪个街巷。
像周叔这样的临时户,不愿缴纳月租的银钱,也就没有固定的摊位,多半在些偏僻角落。
牵着雪儿柔嫩的小手,宁夜护着避开拥挤的人群,穿梭于街头巷尾。
“啪”
城镇靠北的青石板桥河边,漂浮着几个竹篓摇晃着,被随意丢弃。
“你们这群泼皮杀才,遭天谴的混账”,气急的怒骂声随之传来,妇人高亢的声音盖过了喧闹的人群,一时间引得行人瞩目驻足。
宁夜有些奇怪,正在疑惑的张望,恰好看到跪伏在河岸边吼叫的妇人,待看清之后,豁然惊怒。
“娘”
手上传来挣脱的力量,分散注意下,宁夜已是脱了手,雪儿小跑着闪躲行人,不大功夫身影就被遮挡,宁夜赶忙跟上去。
纷乱的场景,雪儿父亲铁青着脸怒目而视,而母亲凌乱着发髻,脸色因生气而潮红。
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景,雪儿有些惊慌,本能的朝着母亲跑去。
“哪来的野丫头,滚一边玩去”,娇俏的小身子掠过一个瘦小干枯的男子身边,转眼被随手拍在头上,趔趄着摔倒在尘土中,挣扎着没有起来。
“雪儿!”
惊呼声中,周婶快步跑到跟前抱起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仔细的探查是否有伤处。
“王八蛋”,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此时雪儿父亲怒极,欺负他倒也罢了,竟然敢伤害自己的宝贝女儿,顿时火冒三丈,不管不顾的嘶吼着冲上来。
不过有人比他更快,干瘦男子下意识退后闪躲的片息,一道风声骤起,耳边带起了灼热的劲风,转而眼前一片青色,重重砸向自己面庞,躲闪不及。
“草你大爷!”
“砰”
大吼一声,宁夜抡起厚实的板砖,一股脑砸向其面门,瞬间血红色飙出。
之前不留神让雪儿溜走,宁夜紧追上来,便看到让他银牙咬碎的一幕,顿时一股血气从后脊背直窜上来,抄起一处缺口上的青砖,狠狠的攻击。
见了血,人群惊叫着躲开,转瞬间留出了一片空地,中间处除却雪儿及其父母,以及倒地哀嚎的男子,还有几人站立未走,看样子与那泼皮是一路货色。
宁夜掂着板砖,血丝布满眼白,直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