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还差几天,我带着灵儿和吉吉做灯笼,网购的材料,拼装起来很简单。
奶奶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装,啧啧感慨,“这比我们小时候做的灯笼容易多了。”
“您小时候还做过这个?”
“嗯,家里的嬷嬷带着我们做,还得自己在那草纸上画画呢。”奶奶回忆起过往的时光,眼角露出孩童一般的欢喜。
“太奶奶,嬷嬷是什么人?”灵儿刚上一年级,对新鲜的词汇都很敏感。
“嬷嬷啊……”奶奶想了想,“嬷嬷就是家里的佣人。”
“佣人是什么人?“灵儿追问。
“佣人就是在家里帮着做家务带孩子的人。”我给灵儿解释。
“那廖阿姨就是我们家的佣人,对不对?”灵儿理解得不错,但说出来感觉怪怪的。
“哎,灵儿,解放后就不说‘佣人’哦。”奶奶赶紧严肃地摆摆手,“说‘佣人’可是要被阶级批斗的哦。”
“太奶奶,什么是阶级批斗?”
“阶级批斗就是……”奶奶叹了口气,“都是过去的词儿了,小孩子不知道最好。”
我看奶奶有些疲惫的样子,恐灵儿没完没了地缠着她,就赶紧举起手里的灯笼,“看,灵儿,就差最后一步了,你来试试?”
灵儿毕竟还是对眼前的灯笼更感兴趣,她很快就忘记了和奶奶的对话,跟吉吉头挤着头继续研究手上的玩具。
奶奶看着孩子无邪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是慈祥,她拉我到一边,“一荻啊,晓枫去哪里出差了?”
“他在香港。”唐湘杰几天前给我留言了,说周晓枫一直在他家里。
“那他回不回来过元宵节啊?”奶奶眼神里有期待。
“这……”我不知如何作答,但又不想让老人家失望,只好说,“晚上我打电话问问他,他要是事情都忙完了……肯定是要回来过节的。”
奶奶点点头,“以前啊在乡下,他来回折腾不方便,现在我们都在北京,可不要一起过个元宵节,对吧?”
“是的,那一定的。”
晚上,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周晓枫打电话,唐湘杰的电话先来了。
“吴一荻啊,赶紧把周晓枫接回去吧,我受不了了!”他大概是打开了扬声器,背景音里听起来砰砰啪啪,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倒在地上。
“他这么大个人了,自己回来就行。”
“他天天烂醉如泥,怎么自己回?爬都爬不动……”正说着,电话里突然传来一阵嘶吼,“唐湘杰,你特么把电话给老子挂掉!”
“听到没有吴一荻,啊,听到没有,在发酒疯呢……你等着,我跟你视频。”电话挂了,很快视频提示来了,镜头在晃动,我勉强能看到那个头发像鸡窝一样的男人满脸通红地挥舞着手臂,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唐湘杰!唐湘杰你特么欠揍吗!”眼看着镜头对着地板栽了下去,背景是两个男人推搡互骂的嘈杂,我挂断了电话,脑子还在嗡嗡作响。
第二天早餐时候,奶奶把我喊到房间。
“昨晚打电话了吗?晓枫他怎么说啊?”
“他……他说有可能回不来。”我支支吾吾。
奶奶看了我一会儿,“回不来就回不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你啊,你这眼眶怎么都是黑的?”
“我……”我下意识搓了搓眼眶,“我晚上灵感比较好,就写得有点晚啦。”
奶奶拉起我的手,“别看自己还年轻,老这么熬夜,老了就遭罪了。”
写书只是个借口,自从周晓枫走了,我又开始失眠。
老中医的诊所元宵节后才会营业,就算营业了,预约的人已经排到了一个月后。我翻出曾经的两张药方,回想起老中医说的“三分靠治,七分靠养”不禁苦笑,我倒是想养啊,每次养得差不多了,总有人会把失眠给我送回来。
我忍受着失眠的折磨,沐浴、看书、打坐都无效,最后总是刷着手机到半夜,然后实在累极才能稍睡片刻。
有一天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中感觉手机有震动,点开一看,又是唐湘杰发给我的信息。
那是一张照片。
周晓枫左拥右抱两个只穿比基尼的兔女郎,衣冠不整,眼神迷离,双颊绯红。
我扔掉手机,好不容易得来的睡意全无,只得睁大眼睛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如果是半年前看到这张照片,我大概会愤怒到吐血,但是今晚,我除了有些震惊,好像还有那么点儿如释重负。
手机又有震动,我懒得去理,但又睡不着,只好重新捡起。
唐湘杰只写了五个字,“快来撕了他。”
我被这五个字居然气笑了,直接把电话拨了回去。
“卧槽,吴一荻你居然还没睡?”
“你不也没睡?”
“赶紧把周晓枫带走啊,他已经在堕落的边缘了!”
“难道不是你带他去堕落?”
“他喝得烂醉,我总不能丢下他不管吧?我要是丢下他不管,他到时候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到时候怪我……”
“帮他做好防护措施,别染上脏病我就替他谢谢你。”
不等唐湘杰继续,我挂电话。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醒,下楼的时候,午饭都已经吃完了,公公婆婆端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
“爸,妈,你们在这里……静坐?”
“一荻,你坐下,我们谈谈。”婆婆拍了拍沙发,示意我坐过去。
他俩这么一本正经,让我莫名内心发慌,为了掩饰情绪,我只好假装看看左右,“我爸妈呢?孩子们呢?奶奶呢?”
“你爸妈带着孩子们去游乐场玩儿呢,奶奶在房间午睡。”公公轻声说道。
我挨着婆婆坐下,她从兜里掏出两张药方,“灵儿要我给她读故事,她去书房找了一本书……”婆婆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公公,公公就把那本我经常给灵儿讲的安徒生童话递给她,“就是这本书,然后,我看到了书里夹着的这两张方子。”
我接过方子,使劲回忆了一下,大概是那个晚上,她上来要我讲故事的时候,我刚好在看药方,就顺手把方子夹在她的书里。
公公叹了一口气,“这些天,我看你脸色又暗又黄,奶奶说你晚上写书去了,所以气色不好,我也没多问……今天看到这方子,才知道……唉!”
“都两个月了,你这是什么毛病……睡不着啊?”婆婆面色凝重。
“妈,我就是作息时间打乱了,然后就恶性循环……”
“只怕不是作息时间的问题哦。”公公站起来坐到我对面,他拿过我手里的药方,“这酸枣仁和柏子仁分量给到这么大,你不是一般的失眠啊!还有这逍遥散的配方……你是有多重的心事哦!”
婆婆拉着我的手,“一荻啊,要是那周晓枫惹了你,你跟妈说,妈去教训他,别一个人憋在心里折磨自己,啊?”
我心头一热,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看这小子定是干了什么混账事情,我现在就打电话去骂他!”说着公公就要掏出电话,我赶紧制止他,“爸,他没做什么,是我自己……我第二本书写得不顺畅,出版社又催得急,我心理压力大……”我怕他知道周晓枫在香港酗酒又胡闹更生气,只能这么编个理由。
“唉,你这傻孩子,家里现在条件好了,不用你这么拼啊。”婆婆心疼地搂着我肩膀,轻言细语地安抚我。
公公沉默了一会儿,“这都是一个月前的药方了,你得继续找这个医生治。”
“我是要找他的,只是排队的人已经到了一个月后了。”
“这……你看你这个样子,这不能拖啊!要不我们去大医院看看西医吧?”婆婆一脸着急。
我摇摇头,“西医我也看过了,除了给我一堆抗抑郁的药,也没别的法子。”
“哎,那个抗抑郁的药不能吃,副作用太大了。”公公也摆摆手,他到底懂得多一些,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方子,神情稍缓地看着婆婆,“我把方子发给老张,在把一荻的舌像拍给他,咱们听听他的意见?”
婆婆连连点头,她拍了拍我的膝盖,“还记得前年疫情吧?你们在北京调养的方子都是老张开的,他跟你爸是同年,当年他俩一起跟着晓枫爷爷学中医,他倒是出师了……哎,不扯那么远了,你赶紧给他发过去啊。”婆婆催促公公。
下午,公公就开车去了同仁堂抓药,老张说这个方子可以继续用,他就加了一味土茯苓,晚上,婆婆亲自帮我熬药,又用药渣煎了一大锅水让我泡脚,我妈更是没收了我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我早早上床,竟一觉睡到天亮。
失眠的困扰找到了突破之口,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但总有人不会让我的心情好太久。
唐湘杰又给我发照片了。
第一张,一辆拖车上,他那辆法拉利的车头破损不堪。
第二张,周晓枫躺在病床上,左边小腿打了石膏,头上缠着纱布。
我心头一惊,忙给他去了电话。
“怎么回事?”
“他飙车,追尾了。”
“要紧吗?”
“除了小腿骨折,其他都还好,我觉得无妨。”
“我也觉得无妨。”
“哎,吴一荻,你老公躺病床上了,你还不来香港照顾他吗?”
“这不是还有你吗?”
“吴一荻,他是你老公,不是我老公。”唐湘杰顿了顿,“我现在一眼都不想看到周晓枫,麻烦你赶紧过来解放我吧。”
我忍住想笑的心情,“车是你给他的,自然人也得你来管。”
“不是我给他的啊,是他自己抢走的……”
我不等他说完,又挂了电话。
两个小时后,格桑给我来电话了。
“嗨,新年好!”
“新年好啊!”
“过来帮我选婚纱吧?”格桑的婚礼定在五月一日。
“我没经验啊。”这是实话,我从来没穿过婚纱。
“我想你了呗……快结婚了,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想跟你当面聚聚,缓解一下心情。”
我扑哧一笑,“恐婚啊?”
“明天见啊,我在婚纱店等你。”
格桑要去的婚纱店在香港。
第二天,从机场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格桑的保时捷,满心欢喜打开车门,我很意外,“格桑呢?”
“她正在试婚纱,造型师又比较磨叽,所以让我来接你。”唐湘杰扶着方向盘回答我。
等我系好安全带,他启动了车子。
“你们今天要拍婚纱照吗?”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唐湘杰,发现他今天的发型独特。
“是啊,过几天还要出外景,哎呦,结婚真的很累哦。”
我嗤笑,“知足吧你,总算有一个人愿意收了你。”
“哎,难道不是总算有一个人愿意收了她?”
“行行行,你俩互降,都是妖孽。”
唐湘杰哈哈一笑,恰遇红灯,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周晓枫让我给你。”
我打开一看,一条项链,跟那条被周晓枫冲进马桶的项链一模一样。
“我不要。”说着把盒子塞回他的兜里。
“周晓枫逼着我熬了一个晚上做出来的……就是那个黄钻换成了白钻……黄钻没了,其它都是一样的。”唐湘杰说着又把盒子搁在我腿上。
毕竟他在开车,安全起见,我就不跟他来回推托,捏着盒子在手里把玩,“你怎么就……这么听他的话?”
“没办法啊,我打不过他。”他看了我一眼,露出可怜的微笑,“我又不能把他赶出我家。”
“你报警啊,让警察带走他。”
唐湘杰看了我一眼,“没用,被我爹地知道了,还会骂我一顿。”
我把项链拿出了,试着抠了抠接口。
“链子的接口按周晓枫的设计改动了……他为什么要把你的项链扔到马桶?”
我想起那天晚上周晓枫说的话,心里不爽,“你跟他提到肖之南……唉,不说了,反正都是被你坑的。”
唐湘杰听到我说起肖之南,神色有些不安,“这事儿……都怪我嘴巴大。”
我哼了一声,“你也知道你自己嘴巴大。”
“但这也不能怪我,怪周晓枫心眼太小,听到肖之南就像炸毛的公鸡一样,不依不饶非要我说……你说谁没个前男友前女友的,就他跟个乡下人一样小里小气……哦,他本来就是乡下人……”
我看他又要偏题,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肖之南在上海捡到这根项链?”
“他外公去世,我陪我妈去吊唁,一起聊天的当儿,司机拿着这个项链来找他……”他瞄了我一眼,“你怎么把项链掉在他的车上?”
“陈铭宇开他车的那天……我们一起吃了个饭。”
唐湘杰见我情绪有些低落,就不好多问了。
婚纱店里,格桑刚刚化好妆,她见到我很开心,从衣架上挑出一条鱼尾款式的婚纱往我身上一比,“这条裙子好好看,我一眼就相中了,可惜我塞不进去。”
我仔细看了看这条鱼尾裙,突然想起唐湘杰在新加坡送我的礼服,不由失笑,“你和唐湘杰……审美一致。”
“你怎么知道?刚才湘杰也说这条裙子特别好看。”
我把裙子挂回去,“适合又怎么样,反正也没机会穿了。”
“穿给我看看好不好?”格桑又从架子上取下裙子塞到我怀里,眼里有些期待,见我不为所动,她继续央求,“就当替我试一下,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我叹了口气,只得进了试衣间。
婚纱大概是最麻烦的裙子,好不容易把自己塞了进去,反手又够不到拉链,我只得大喊一句,“格桑?”
没人回应,我加大了分贝,“格桑!”
“她和唐湘杰正在拍照。”门外传来熟悉的男声,“要不要我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