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我带着孩子们去了香港。
奶奶一个月前就被唐湘杰接到香港,随行的还有桂花姐。虽然唐湘杰家有菲佣,还有家庭医生,但是奶奶习惯了桂花姐照顾,人生地不熟地,身边如果再缺了一个知冷暖的贴心人,恐怕老人家很难待上几天。
周晓枫到机场接我们,开着一辆银色宾利。
“这是唐湘杰的车吧?”
“啊,你咋知道?”
“我当初在他身边干活的时候,他开得最多的就是这辆。”帮欢天喜地的孩子们系好安全带,我坐到副驾上,“你习惯右舵吗?”
“刚来的时候不习惯,老是撞到马路牙子上,现在没问题了。”周晓枫发动车子,“你给廖姐放几天假?”
廖姐就是广东人,原计划是我们探亲结束,就在深圳碰头,再一起回北京。
“也没确定,看这次在香港待几天啦。”我已经帮灵儿请了假,时间上至少有一个礼拜的富余。
“行,你安排吧。”
灵儿和吉吉在飞机上睡了一觉,这会儿精神抖擞,东张西望了半天,初来乍到的新鲜劲儿过了后,就开始无聊了。
“爸爸,还有多久才到伯伯家?”灵儿问。
“那还得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是多久?”吉吉问。
“吉吉,半个小时就是一个小时的一半。”灵儿对时间已经有了概念,她很认真地跟吉吉解释。
“那一个小时是多久?”吉吉又问。
“一个小时就是60分钟。”灵儿继续回答。
“那60分钟是多久?”
“哎呀吉吉,反正你也不懂,不说了。”
“我懂。”
“你不懂。”
“我懂。”
……
我和周晓枫相视一笑,很默契地不做声,如果这种时候我们插嘴,难免会留下“有失公允”的偏袒,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自己安静下来。
“奶奶住得还习惯?”
“有桂花姐在,还挺习惯的,就是总想着早点回去。”
我“扑哧”一笑,“别说奶奶老想回去,我都老想着回去呢。”
周晓枫偏头看了我一眼,“奶奶是这辈子都没出过门,她想家很正常,你全世界都跑过,咋还总惦记着那个小院子?”
“哎,你不惦记?”我反问他。
“我……现在是不惦记的,可能再老个十来岁也会惦记吧。”
“爸爸,‘惦记’是什么意思?”灵儿被这个新词吸引了。
“哦,‘惦记’啊,就是老想着。”周晓枫对女儿的问题向来都是十二分的耐心。
“那爸爸,我很‘惦记’你。”灵儿活学活用。
周晓枫哈哈一笑,从后视镜里给了灵儿一个飞吻,“我也很‘惦记’你。”
“哼!”吉吉不高兴了,双手抱胸,嘟起嘴巴。
“哦,爸爸也很‘惦记’吉吉。”周晓枫马上展示端水功夫。
吉吉双手放下来,表情柔和了,他拍了拍周晓枫的座椅后背,“吉吉也‘惦记’爸爸。”
周晓枫咧嘴一笑,得意都要溢出头顶。
唐湘杰家的房子在半山腰上,风景秀美,面朝大海,典型的香港豪宅。
车子驶至前院门口,穿着整齐的门卫很恭敬地打开门,周晓枫停车,把车钥匙交给他,带着我和孩子们下车进屋。
大厅里菲佣在忙着摆上茶水果品招待我们,桂花姐扶着奶奶缓缓从房里走出。
“太奶奶!”灵儿和吉吉欢天喜地地朝奶奶跑过去。
“哎!”奶奶见到孩子们,脸上笑成一朵盛放的菊花,她先摸摸灵儿的头,“灵儿又长高了!”
吉吉见状,蹦起来去和灵儿比试高矮,“我也长高了。”
奶奶赶紧弯腰摸摸他的头,“欧呦,吉吉长这么高啦,都快有姐姐高啦!”
“才没有呢!”灵儿可听不惯大人嘴里的糊弄词。
“有。”吉吉又开始了。
“没有。”
“有。”
……
“哦呦呦,不吵了不吵了,来,奶奶这里有好吃的。”奶奶说着,把孩子们领到茶几边,把已经添好的杨枝甘露端给他们,看我还在打量大厅,又来招呼我,“喝糖水咯一荻,赶紧过来,趁热喝了。”
菲佣端给我一碗杏仁糊,虽然说是糊,但盛在晶莹剔透的玻璃盏内,看起来很清爽。
“味道怎么样?”奶奶问我。
“不错啊。”我本来就喜欢吃杏仁,做成糖水更是入口香甜。
周晓枫也喝了一碗杏仁糊,他陪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好啦,我要出门办事去了,晚上再一起吃饭。”
“快中午了,吃了饭再走啊。”奶奶忙说。
“中午还有应酬,就不在家里吃饭了。”说罢低头挨个亲了亲孩子们,直起身子后扶着我的行李箱,“我带你去房间看看。”
周晓枫的房间就在奶奶房间隔壁,两个房间都有后门通向一个小花园,周晓枫把行李放在衣柜边,陪我在小花园里转了转。
“桂花姐就睡在奶奶房间,如果有什么事情,她可以随时通知我,有空的时候,我会陪奶奶在这里晒晒太阳。”花园里安置了桌椅,虽然不是临海的后花园,但植物葳蕤,设计雅致,能在这么一个静谧的空间里晒晒太阳确实很解压,“说起来,陪奶奶最多的还是伯伯,伯伯不住这里,但他每天都过来看奶奶。”
“嗯,豪宅果然舒适。”我笑笑,挽着他的手进了房间。
房间里有宽敞的独立卫生间,还有一个小型的办公室,办公桌上堆着一些文件盒,看来他平常也在这里工作。他推开衣柜旁边一扇推拉门,原来里面还有一个小房间,已经摆好了两张小床。
“知道你们要过来,唐湘杰特意安排人把这里布置成儿童房。”
我仔细瞅了瞅,临窗的地毯上已经安置了好多玩具和绘本。
“他真是用心了。”我不禁赞叹。
“唐湘杰对我可能不怎么待见……但是对灵儿和吉吉好像真的很关切。”周晓枫关上儿童房的推拉门,“我问他,既然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老不结婚?你猜他怎么说?”
“结婚了就不好玩了呀。”我想都没想就回了周晓枫。
“那还真不是。”周晓枫把儿童房间的门关上,单手搂住我的肩,“他说,一直在等那个想让他生孩子的女人。”
“等到了吗?”
周晓枫笑笑,“他没表态。”
我回味这话很耳熟,歪头看了他半天,“这话确定是他说的?”
周晓枫双手捧住我的脸,“是不是觉得跟我的想法一样?”
“嗯,你们果然是兄弟。”
他摇摇头,“我跟他还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周晓枫笑笑,低头瞅了我一会儿,“我比他幸运。”说着就吻了下来,吻着吻着就把我推到了床上。
“哎,不是要出门办事吗?”
“出门之前,先把你办了。”
“哎……”我挡住他,在这样陌生的环境,我还是有些担心被人看到,“晚上吧…等你回来。”
周晓枫可不想停,他伸手够到床头柜边一排按键,房门自动上锁,窗帘自动关闭,再把我内裤扔掉,“你老公都憋了个把月了,一秒钟都不想等。”
“哎,你都没洗……”
“去机场之前我就洗干净了…手放开…别动…嗯…”
“周晓枫…等会…会被人撞见的…”
“…抱紧我,别说话…”
“哎……”嘴被他堵住。
晚餐之前,大家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唐秦生特意带着太太一起来聚餐。
“吴一荻,这是我妈妈。”唐湘杰向我介绍他的母亲,唐母姓黄,温州人。
“你好啊一荻。”唐母很和蔼,她细细端详了我一番,拉着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们阿杰老说阿枫娶了个好太太,今天看来,是个好太太的面相呢。”
“伯母过奖了。”我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唐湘杰,从兜里拿出一个首饰盒,“伯母,这个景泰蓝玉髓如意锁希望您喜欢,祝您事事如意。”我也是稍微打听了一下唐母的喜好,知道她爱穿旗袍,所以特别选了这款适合配旗袍的如意锁吊坠。
唐母非常喜爱,她拿在手上看了又看,当场就要唐湘杰帮她戴上,“好漂亮哦。”
我低头浅笑,“早就听说唐家祖上是玉石名匠,唐总的手艺更是卓越,贻笑大方啦。”
“妈妈,这件如意锁是吴一荻亲自打造的。”唐湘杰特别跟唐母解释。
一个月前我在北京找了一位景泰蓝工艺大师,这把如意锁的图纸是我亲自绘制,后面的工序我也全程参与,朋友圈里记录了整个过程,唐湘杰想必是看了的。
我赶紧摆摆手,“我一个人还是做不下来这么复杂的工艺品,十几道工序呢,有师傅帮忙的。”我把如意锁翻转过来,指了指一个很小的印记,“这是师傅的签名,他师从张童禄,也是非遗传承人。”
唐秦生被我们的交谈吸引了过来,“张童禄我知道,景泰蓝顶级大师啊。”
“哎呀一荻,你真是用心了。”唐母又握着我的手,“伯母这些天忙得很,都来不及为你准备礼物,这样,等会去阿杰的工作室挑些你喜欢的首饰,就当是伯母的心意哦。”
“没有没有,这是当晚辈应该做的,伯母您客气了。”我赶紧婉拒。
“哎,就这么说了,阿杰啊,记得。”她再次吩咐了一遍。
“好的好的,知道了妈妈,吃完饭就带她去选。”唐湘杰应允了唐母,朝我笑笑。
周晓枫见我们相谈甚欢,他凑过来,“带她去选什么?”
“伯母说要我去大哥工作室选首饰。”我轻声跟他解释。
“伯母,我也想要首饰,求您发个话,不然大哥是不会给我的。”
“哎周晓枫,你一个大男人要什么首饰?!”唐湘杰不乐意了。
周晓枫举起自己的大拇指,“我要一个扳指。”
唐母被他逗笑,她拍拍周晓枫的胳膊,“好的好的,等会阿枫陪老婆一起选。”
“没有扳指。”唐湘杰没声好气。
周晓枫又把袖子一撸,“手镯也可以。”
唐湘杰看不下去了,伸手一捞就把周晓枫架到旁边,另一只手捏着他的耳垂,“我那里倒是有几对超级酷的耳钉,我先带你去打两个耳洞如何?”
大家哈哈一笑,灵儿更是兴奋,“爸爸,你真的要打耳洞吗?”
“怎么可能?!”周晓枫嚷嚷。
唐湘杰低头瞅着灵儿,“你觉得你爸爸打个耳洞好不好看?”
“不好看!”吉吉第一个反对。
“吉吉,光打耳洞是不好看,戴上耳环就好看了!”灵儿说着还用双手在自己耳垂边上比划了几下,“就是那种金光闪闪的大圆圈耳环,真的真的很好看!”
大家又是哈哈大笑,唐湘杰更是笑得直不起腰,他拽着周晓枫,不让他挣脱,“听到了没有周晓枫?你女儿说的啊,金光闪闪的大圆圈啊,我熬夜都要给你做出来!”
晚饭后,唐湘杰带我去了地下室他的工作间——一个小型的珠宝加工坊,所有设备一应俱全,还有一面展示墙上都是他设计的作品。
“你慢慢挑选,我这边还有一个吊坠没完工,就不陪你看了。”说罢他打开宽大工作台的头顶射灯,坐下来开始专注手上物件。
我仔细欣赏了一番,发现唐湘杰特别喜欢钻石,因为他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有钻石。此外,无论哪一件作品,风格上都接近他曾经送给我的钻石吊坠:简单耐看是基调,但细节处的雕琢尤显功力。我也打磨过石头,深知有些角度和弧度如果是不反复试错后找到感觉,基本上是不可能实现——也只有唐湘杰这样的设计师才不心疼那些耗材,普通人是真的玩不起。
工作室很快就参观完了,我坐到他工作台侧面,瞅着他手上正在打磨的一片白色贝壳。贝壳早已磨成薄片,磨成了花朵状,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了,现在唐湘杰要在花瓣边缘切出锯齿,锯齿有多麻烦,唐湘杰额头上就有多少细汗。
“歇会儿吧。”我帮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边。
他取下眼镜,抽张纸擦了擦汗,“这个做起来……是挺累的。”
“这是什么花?”
唐湘杰把花朵图案90度旋转后铺到我眼前,“认识吗?”
太熟悉了,西藏高原到处都是,“格桑花。”
唐湘杰用镊子夹起一颗小小的粉钻,“用这个做花蕊如何?”
我点点头,“非常好……这是从哪儿来的灵感?”
唐湘杰把粉钻搁到贝壳花朵的中央,低头凝视了一会儿,“藏族特色嘛。”
“最近去西藏了?”
唐湘杰抿嘴一笑,“那倒没有,认识了一个西藏的朋友。”
“女生?”
“那当然。”唐湘杰从来都不会掩饰他的这些爱好,“就你老公这样的奇葩才会找我要首饰,正常男人谁戴这些个玩意儿?”
“那可未必,古人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男人也是有讲究的。”
“古人是古人,今人是今人。当然,我也不否认今人也有谦谦君子,但周晓枫不是,他是土匪。”
我哈哈一笑,看来周晓枫在唐湘杰面前的形象也就止于此了。
“谁说我是土匪?”周晓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之前被灵儿和吉吉缠住,没法跟着我们下来。
唐湘杰回头看了一眼,“就说你了,咋地?”
“行啊,反正恶名在先,我就干脆来打个劫。”周晓枫怼着他,停在展示墙前,他指着一个戒指,“老婆,这颗钻石最大,肯定最值钱。”
唐湘杰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对我说,“土匪眼光还不错,那确实是最值钱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轻笑,走到周晓枫身边,他已经把戒指取了下来,“我给你戴上吧。”
“不要,太夸张了。”我把双手背到身后。
唐湘杰也走了过来,他把钻戒拿过来,“手伸出来,我看看尺寸。”
周晓枫把我手拽了出去,递给唐湘杰,他套在我的无名指上,太大了,又套我的中指上,还是大了,“我来给你改一改,免得又掉了。”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朝他的工作台走去。
“什么叫‘又’掉了?吴一荻你掉过戒指吗?”周晓枫不明就里。
唐湘杰轻笑一声,“戒指倒是没掉过,别的东西掉过,比如项链啊什么的,对吧吴一荻?”
我脸微微一红,清了清嗓子,“时候不早了,我先睡觉去了。”
“哎,你等几分钟,我很快就改好。”
我走过去,“不改了,这个戒指我不要。”
“刚开玩笑的,别介意。”唐湘杰说着,把戒指固定在操作台上。
“真的不要了。”我拔掉他手上切割机的电源,取下操作台上的戒指,把它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
“老婆,伯母说了你可以任选哦,机会难得的。”
我不想跟他们纠缠,掉头跟唐湘杰说,“我要你手上正在做的吊坠。”格桑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想日后若有机会可以送给她。
“其他任你选,唯独这个格桑花不行。”唐湘杰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