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后一个礼拜,我收到了自己的样书,《南方有棵树》,封面是我自己的摄影作品——村口那棵需要两人合抱的苦槠树下,灵儿戴着草帽弯腰捡苦栗。
“一荻姐,考虑到书里插画的主角是灵儿,建议你参照这个照片手绘一个封面。”
“苦槠的叶子比较小,手绘的话,可能那个质感就不一样了。”
“没关系,我们要稍微考虑一下读者的需求,因为这个定位是亲子阅读。”
我回复了她一个oK的动画手势。
下午接了灵儿回来,我就开始在书房里画画,刚画了不到五分钟,灵儿就上楼来了,她走到我身边,把作业本压在我的画纸上。
“妈妈,这个我不会。”
我只好收起画笔,开始给她辅导作业。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周晓枫大年初十就随唐湘杰去了香港。
我看了看灵儿,她有些委屈地瘪瘪嘴巴,一直习惯了周晓枫接送的灵儿,这会有些失落。
我放下笔,将她搂到怀里,“我们给他打个视频电话好不好?”
“好。”灵儿眼睛又发亮了。
电话接通的时候,周晓枫身后是一屋子的人,一个个黑色西服干净利落,可不就是我当初在香港工作时候的惯见场景?
“爸爸。”灵儿高兴了。
“哎,灵儿,你放学了吗?”周晓枫拿起视频离开了这个有些闹哄哄的屋子。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
“爸爸明天就回来。”
“好的,爸爸再见。”灵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啪地挂掉电话,完全没注意到她身边的我一句话都没和周晓枫说上。
周晓枫说话算话,第二天下午就到北京了,他匆忙回来和孩子们一起吃了个晚饭,又去公司,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家。
“还没睡?”周晓枫上楼了,声音沙哑,神态疲惫。
我放下手中画稿,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接过他手上东西,“要不要我给你按摩按摩?”
周晓枫搂着我,下巴搁在我肩头上,“你还会按摩呢?”
“试试嘛。”拉着他坐床上,正想帮他脱鞋。
“你等一下,我先去洗个澡。”
我拿出一盒按摩油,在床上铺了一张大大的浴巾,关了灯,点上薰衣草味道的香薰蜡烛,然后盘腿坐在床中央,静静等着周晓枫出来。
“哇,这么有情调。”他赞叹。
我拍拍床,示意他坐到我跟前。
“什么时候学的按摩?”
“在乡下的时候,孩子们偶有着凉食积,奶奶会帮着按摩,久而久之,我就学会了,毕竟按摩是个体力活儿,她老人家经不起累,还是我自己学比较好。”我从他肩颈开始,毕竟伏案工作时间长,这两个部位是最需要放松的。
“给小孩子用的方法,能给我用吗?”
“人体经络穴位就那些,有啥不能用?”肩颈按完,我让他脱了上衣趴下,双手在他脊柱两侧上下滑动,膀胱经沿线几个穴位暗暗用力,周晓枫吃痛“嗯哼”几声,“你看,力道不一样而已。”
到揉腹的时候,周晓枫已经哈欠连天了,他半眯着眼睛,把我拉到胸前,“睡吧,别为了我折腾太累。”
“好,差不多可以了。”说罢我吹熄了蜡烛,挨着他躺下。
周晓枫太累了,不一会儿就响起了轻鼾。
上市是非常折磨人的事情。
我虽然并未参与周晓枫整个过程,但是毕竟在这个行业做了这些年,知道其中艰难——与其说这只是一个圈钱的途径,不如说这是创业者必须承受的一道身心煎熬,因为从上市开始,周晓枫就不是周晓枫了,新的风险、压力和诱惑会接踵而至,他会戴上新的头冠,当然也有新的枷锁——至少生活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随心所欲。
第二天,我好说歹说才劝服灵儿,因为她执意要周晓枫送她上学,但周晓枫睡得正香——连轴工作了一个礼拜,他真的很缺觉。
“那下午爸爸来接我。”灵儿终于妥协了。
“好,我来跟他说。”
“不行,你得跟我保证。”
“灵儿,这个妈妈真的保证不了,因为我不能决定你爸爸的时间。”
“那我就不去上学了。”灵儿又反悔了。
我们母女俩争执不下,吉吉坐在幼儿餐椅上喝豆浆,像看戏一般瞅着我们。
“我送吧。”周晓枫站在二楼的栏杆处,正在穿衣服。
“爸爸你起来啦!”灵儿三步两步就冲上去了。
父女俩一起抱了会儿,周晓枫拉着灵儿走下来,拎起沙发上的书包就朝门口走去。
“不吃早餐?”我问周晓枫,灵儿已经吃完了。
“等会回来吃,”他低头换鞋,“免得灵儿迟到了。”
吉吉跳下餐桌,“我也要送姐姐。”
“吉吉,你的小短腿会让我迟到的。”灵儿拒绝了。
“不会。”
“会。”
……
“好了好了,吉吉,你赶紧吃完,幼儿园要迟到了。”
吉吉这才想起自己也要上学,跑回餐桌继续吃他的小笼包。
送完吉吉,我顺道买菜,到家的时候,廖姐刚好做完楼上清洁,她拎着吸尘器走下来,接过我手上两大袋子的食材。
“他走了吗?”
“没有,在楼上打电话。”
我上楼,书房门关着,磨砂玻璃背后是一个来回走动的身影,我轻轻打开门,周晓枫朝我挥挥手,继续他的电话。
我就在他打电话的背景音里继续我的画稿。
背景音停了,周晓枫站到我身后,拿起我的样书,“这个封面挺好的呀,要换吗?”
我抽出一张自己最满意的画稿递给他,“要换成这个风格。”
“这个也挺好。”
我笑笑,继续低头画,不仅封面要换,郑薇还建议加几张插画。
“老婆。”周晓枫喊我。
“嗯。”我应了他一声,继续手上动作。
“我们聊一聊。”他双手按住我的双肩,轻轻揉了揉。
我放下画笔,站起来,由他拉着回到卧房。
“昨晚睡得可好?”
“特别好。”他单手搂着我,轻吻我脸颊。
“想聊什么?”
周晓枫看着白色纱帘,目光有些发滞,他轻叹一口气,“唐湘杰希望我们能够直接在港股上市,按照他的操作模式,会有很多投资人涌入,然后这个公司我……就很难继续掌控了。”
我点点头,这是常规操作,按道理,当初在新加坡的时候,周晓枫对这个事情应该就有了心理准备,毕竟一直以来最难的是融资,只要能融到资,其他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你不是第一次面临这个问题。”
“确实不是第一次……但是这一次规模太大,我心里没底。”
“唐湘杰不会坑你。”
“他确实不会,若没有他这层关系,不要说这些大佬愿不愿意给我钱,我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但也是因为他这层关系,我突然觉得自己……”
“毫无本事?”同为小镇青年出身,我也在资本的世界里被打击到体无完肤过,我懂他的感觉。
他用力拍拍我的膝盖,又叹了一口气。
“周晓枫,你想一想哦,如果唐湘杰不是唐秦生的儿子,你觉得他本事如何?”唐家在香港实力雄厚,唐湘杰在同辈里却是最逊的,但即使是最逊,他依然可以在资本世界里游刃有余。
周晓枫轻笑一声,“他除了泡妞的能力比我强,其他的我看未必。”
“喏,你也知道,只不过是投胎技术的问题,这有什么好自卑的?”
周晓枫想了想,“我也不是自卑。”
“你是不想去沾他的光对不对?”
周晓枫又自我体会了一番,“应该是这样。”
“这不是沾他的光,是沾你自己奶奶的光,你有什么不好意思?”从周晓枫给我透露的投资人背景来看,唐湘杰这番操作如果没有唐秦生的支持,关键的资源他也够不到。
周晓枫低头吃吃地笑,他侧头看了我一会儿,把我捞到他怀里。
“说实话,我一想到他当初想对你那样,多少不是很愿意跟他合作。”
“唐湘杰说过,不要跟钱过不去,更何况,这次是他主动来找你的。”
“那不是哦,他昨天还跟我抱怨,说要不是老头子逼着他来揽这摊子活儿,他才看不上我这样的小公司呢。”
我抿嘴一笑,“看清楚了吧?你以后孝敬好唐老先生,哦,不对,孝敬好你大伯就可以了。”
周晓枫轻轻蹭着我的侧脸,时不时亲一下,“突然冒出一门富贵亲戚,总还是有点怕人家觉得我们在高攀。”
“人家愿意的。”
“你咋知道?”
“我要是唐秦生,也会这么做,人之常情。”我顿了顿,轻轻抚摸他的脸,“你就是要一个心理适应的过程,毕竟,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奋斗惯了。”
“我也没有单枪匹马,一直有你陪着在呢。”周晓枫温柔地笑笑。
“我……真的没有帮上你什么忙。”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
周晓枫捧起我的脸,“有你和孩子们在,我忙忙碌碌地才有意义。”
“别这么说,你也是在成就你自己。”
他低头注视了我一会儿,“这些天想不想我?”
“我们分开还不到二十天呢。”比起之前的分居时长,这简直不算个事儿。
“那就是不想哦?”
“也不是不想,就是……”我一时半会也不知如何表达,人到中年,儿女情长这种事情就像电视后面的背景墙,若非特别无聊,谁都不会去看那面墙。
“还没到排卵期对不对?”周晓枫说着,开始解我的上衣。
我止住他的手,“廖姐就在楼下干活。”
“那又怎么样?”他搂着我躺倒,顺势一滚,“昨晚没做的事情,今天得补上。”
“窗帘没拉。”
他狠狠吻了我一番,“自觉点啊……把衣服脱了。”说罢起身去拉窗帘,然后再把门反锁了。
屋里光线暗了下来,周晓枫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剥光,“嗖”钻进被子,像一条鳝鱼一样缠住我。
“哇,太舒服了!怎么感觉你胖了呢?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周晓枫手在我身上一阵乱抓,弄得我又痒又疼,我正要发作,他突然停下来,“跟你说件事。”
“什么?”
“我们得把结婚证领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孩子都两个了,领个结婚证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啊?”周晓枫不高兴了。
“……”
“说啊,犹豫什么?”
“没有犹豫,就是觉得太突然了。”
“突然?灵儿半岁前,你说毕业了去领证,现在灵儿都6岁了,难道你还没毕业?”
“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提……”
“那我现在提了。”
“你想好了,如果我们扯证了,如果公司成功上市了,你的财富就分我一半了。”
“都给你我也没意见。”
我深吸一口气,脑子有些凌乱,兴致骤降。
见我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周晓枫叹了口气,从我身上翻了下来,平躺着喘气。
良久,我侧身看着他,轻抚他的前胸,“我会配合你上市的。”
稳定的婚姻状况对于谋求上市的创业者来说是一个加分项,虽然并不是必要选项。而且,一旦周晓枫的公司上市了,他就是公众人物,他的婚姻状态必然成为股东们参考的指数,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再继续当下这种模式。
“跟上市没关系。”他并不打算服软,翻身背对着我,不一会,他又翻过来面对着我,“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我就是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不知道下面的话要不要继续说,那是我对这段婚姻最悲观的判断,也是自认为能尽量保持两家人体面的底线。
“如果有一天会怎么?”周晓枫追着问。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翻身躺平,盯着天花板发呆。
“如果有一天我们闹掰了,你怕打官司,对吗?”他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觉得这个问题已经没法再回避了,我扭头看着他,“是的,我不想看大家撕破脸的样子。”
周晓枫先是一愣,随即恢复了正常,“你觉得什么事情会让我们闹掰?”
我想了想,“感情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你会出轨?”
“可能性很小。”
我也不敢说没可能,毕竟,我曾经差点就出轨了。如果我们没有领结婚证,就不存在要离婚,就算分居,对于财产、孩子的抚养权等这些关键部分的争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不论哪一方想离还是不想离,不需要为了这一纸证书去公堂上博个你死我活,让双方家长为此颜面丢尽。
“如果你出轨了,你要离婚,我不会纠缠你的。”周晓枫语气严肃。
“是,你不会纠缠,但我如果觊觎你的巨额财富死活不离婚呢?”虽然我是个自私的女人,但是并不想把自己逼到那个难看的地步。
周晓枫又是一愣,他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的意思是,我会出轨?”
“不是没可能。”
随着他事业做得越来越大,尤其是融入香港那个金融圈子后,周晓枫很难独善其身,因为这个圈子里的男人我见得太多了,婚姻对他们而言简直不存在底线,所谓近墨者黑,人的思维和心性都是会改变的,我经历过,所以我深知其中凶险。
“如果我出轨了,你又没有法律保护,岂不是损失更大?”
“我现在已经很知足了,有两个健康的孩子,够用的资产,还有越来越喜欢的事业,就算我俩从现在开始分手,我没有什么损失。”
“你刚才不是说……会觊觎我的财富?”
“那是你给了我觊觎的机会,比如,作为你的合法妻子我理应分走你一半的财产。”
周晓枫估计被我绕晕了,他微微皱眉,“你到底是觊觎还是不觊觎?”
“人的贪婪是会被刺激的,周晓枫,我吴一荻是人,如果你刺激了我,还让我觉得理所当然,我就会变得贪婪。”
“吴一荻,你怎么这么复杂?”周晓枫一脸痛苦。
我轻叹一口气,“我不复杂,我只是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那你要什么?”
“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你好我好我们就继续好,如果有一天……无论我们谁有了什么变化,我们不用伤筋动骨。”
周晓枫把我拉到怀里,“你活得这么清醒……不辛苦吗?”
“人活在世上,本来就是辛苦的。”我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