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全国疫情爆发,我们刚好在奶奶的老宅子里过年。
这个春节过得漫长,大家人心惶惶守在老宅子里,所幸年货准备充足,衣食无忧,对比当时的疫情中心城市那些楼房里的人们,我们活动自由,场地宽阔,应该还是幸福度高很多。
“要是我们现在在北京,会怎么样?”我问周晓枫。
“你看看业主群。”周晓枫头也不抬刷微信。
业主群里果然是热闹非凡,满屏幕都是各种焦虑和无处可去的憋屈。
“按原计划,我们是要在北京过年的。”廖姐都做好了准备在我家过年,因为我承诺给她发三倍工资,就是要把她留在北京给我带娃。
周晓枫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从我手里接过吉吉,“你也起来活动一下。”天气晴朗的时候,冬天是很舒服的,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晒得暖洋洋,抬头就是群山入目,对比北京那看不到头的水泥钢筋房子,这里的每一天才算得上是生活。
“说实话,虽然不知道这个疫情什么时候结束,但是我真的不想回北京了。”我左右晃动身体,上下拉伸四肢,身边有一只刚出生一个月的小奶狗屁颠屁颠围着我转。
周晓枫眯着眼睛看着那只小狗,嘴巴里发出“啧啧啧”的逗弄之声,小狗果然又屁颠屁颠朝他跑过去,嗅了几下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又跑到我脚边,我弯腰给了它一点儿火腿肠。
“哎,留着自己吃啊,给它干嘛?”周晓枫想阻止我。
“双辉的火腿肠,还有一箱子,你确定要自己吃?”这火腿肠买回来本来就是逗猫逗狗的。
“你少矫情,如今全村静默,啥时候解禁还不知道,到时候没吃的了看你吃不吃。”
我想了想,也是,于是把剩下的半根留起来,“就给这么多吧,省着点吃啊。”我摸了摸小狗头,站起来把火腿肠收起来。
元宵节后,村里解禁了,好在周晓枫是开车回来的,他正好避开了坐高铁,只是苦了他回程又是十来个小时。
我带两个孩子继续待在奶奶的老宅,婆婆留下来帮我带孩子,我妈腰椎病犯了,只能回家养着,这样一来,但是婆婆不仅要做一家人的饭菜,还得管灵儿——灵儿原来是我妈管着,而我得全天候管老二,没得办法兼顾灵儿。
灵儿喜欢黏人,她知道我没法满足她,就一天到晚围在我婆婆身边,尤其做饭的时候,更是寸步不离。
“哎,灵儿快离开,这个很烫。”
“灵儿灵儿别摸那个,危险。”
“怎么又玩这个剪刀啦?快放下。”
“灵儿啊,不能玩火!”老宅有一个土灶烧柴火,灵儿最喜欢蹲在火坑边当“帮手”,这个“帮手”真的是越帮越忙,有一次把自己的头发烧起来了,吓得我婆婆差点把水缸砸破——她惊慌失措一下子把正在炒菜的锅铲直接甩开,砸到土陶水缸壁上,幸好水缸壁厚,也就磕了个牙印大的豁口而已。
“周晓枫,我们需要雇一个人专门做饭。”我给周晓枫打电话,当着婆婆的面。婆婆脸上挂着眼泪,她拽着灵儿烧焦的一半头发,比划着怎么修剪整齐。她本来是不愿意雇个人过来,因为做饭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没有办法控制灵儿而已,但是她也发现这个没法控制的因素确实可能酿成大错,我说服不了她,就跟她说要不一起问问周晓枫的意见?见她沉默不语,我就直接打通了周晓枫的电话。
“怎么了?”
“就是需要雇一个人做饭。”我也没解释。
“行,你安排。”
“好。”
电话就这么打完了,婆婆睁大眼睛看着我,她没想到结论这么快就下来了。
“妈,您觉得这个村子谁适合来给我们做饭?”
婆婆歪头想了想,“他大伯家大女儿桂花可以。”
桂花今年42岁,是周晓枫堂伯的女儿,因为孩子今年初三需要陪读就没去外头打工了,这会就在家里待着,每天的事情就是给儿子做饭送学校去,晚上陪着他写作业。她手脚麻利,人也很热情,是个不错的人选。
“那我明天去跟她谈谈?”
婆婆继续小心地给灵儿修剪头发,轻声“嗯”了一句。
一个月后,我和桂花姐签署了长期合作协议——口头的。她每天来我这里给我做饭做卫生,我每个月支付她2500元,这个价格是我询问过村里行情后定下来的。桂花姐飞快答应下来,虽然比起她在外头打工要少那么一千多块钱,但毕竟家门口就能赚到的收入,而且完全不影响她的陪读日常,这是一份不错的工作。桂花姐正式上岗后,我婆婆就轻松多了,她只用单纯陪伴灵儿,我妈腰椎稳定的时候还可以过来替换她,这样大家都有了自我解放的时间。
天气渐渐暖和了,两个孩子户外的时间越来越长,吉吉可以坐在院子里看刚刚孵出来的一群小鸡,那只小奶狗也长大了很多,它帮灵儿打发了绝大部分的时间,灵儿每天领着它横冲直撞无比开心,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黑皮。
“哈皮(happy)还是黑皮?”我一时半会没听懂她的发音。
“当然是黑皮,它皮是黑的呀。”灵儿用脚蹭蹭欢腾的黑皮,又扔给它一块她咬剩的排骨。
黑皮是一只土狗,浑身黑黝黝,奶奶当时特意抱一只黑狗回来,说黑狗辟邪,家里有小婴儿就得当心着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可不能不信。
“吴一荻,灵儿不上学吗?”我妈看着她每天在院子里弄得鸡飞狗跳,估计作为教师的秩序感受到挑战了。
“村里幼儿园吗?”我看灵儿自从回了乡下咳嗽就没有复发过,更可喜的是,个子体重都蹭蹭往上涨,不知道是不是抱惯了婴儿,当我偶尔抱起灵儿的时候,我真的觉得那就是一个沉甸甸的小铁坨子啊,遥想当年把她吊在胸前育儿巾里的时光,不得不让我感叹时间过得太快了。
“你是真的不回北京了吗?”我妈对于北京的教育质量是深度认可的,这个我也不否认,毕竟是首都,不论什么行业,都是百花齐放朵朵不凡。
“我被孩子生病折磨够了,真不想回去了。”
“哎呦,哪个小孩子不生病呢?你小时候还没折磨够我。”
“住在那鸽子笼里,你舒服啊?”
“你不能只顾你自己舒服啊,孩子要玩伴,要上学的。”
我闭着眼睛摇摇头,回头喊了一声那个追狗的背影,“灵儿,你要不要回北京?”
“不要——”简直秒回。
“喏,您看到了吧,她也不想回。”
“吴一荻,你是大人,怎么能由一个小孩子做决定?”
“哎,赵老师您是见不得我过得舒服对吧?”我不高兴了。
“你这孩子,你把那周晓枫一个人晾北京,你不着急?”
“着啥急?您自己说的,现在娃都两个了,他能把我怎么样?”
我妈一只手指着我,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扭曲表情,也不想说话了。
晚上,灵儿例行和周晓枫视频,周晓枫例行问候,“灵儿啊,吉吉国王在干什么?”
渐渐地,吉吉等不及灵儿来传达,自己就手舞足蹈凑到镜头前“嗯嗯嗯”地回应着。
“哎,吉吉国王,你得让我说。”灵儿讨厌自己的专属话题被抢,她一把推开吉吉,吉吉吃痛就吭吭吭哭了起来,如此一来,我得哄吉吉,就把手机丢给灵儿,灵儿反倒不干了,她吃醋我去安慰吉吉,她也不视频了,追着我哼哼唧唧非要我也抱抱她——这场景直到我妈洗漱完才能平息,平息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哄着灵儿去睡觉就可以了。
吉吉也哭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放他在灵儿小时候睡过的小婴儿床里,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到阳台上,对着漫天的星星给周晓枫打电话。
“视频吧。”
“不要,我在外面,很黑。”
“吉吉睡了?”
“嗯。”空气中有野生蔷薇的香甜,无风的春夜令人心情舒畅。
“灵儿也睡了?”
“啊。”
“你什么时候睡?”
“你不想聊了是吧?”
“那倒不是,我就问一句,你不是老烦我打扰你睡觉吗?我怕我又耽误了你宝贵的睡眠时间。”周晓枫“呵呵”一笑。
“我真的不想回北京了。”
周晓枫沉默了。
“周晓枫?”
“嗯?”
“我真的不想回北京了。”
“那你就不回呗。”
“那灵儿上学怎么办?”
“村里也有幼儿园。”
“哎呦,那个幼儿园……”不要说跟北京的没法比,就算跟镇上也差太远。
“你看你,你怎么可以既要又要?”
我一时语噎,他说的好像是这么回事,我真的是既要空气良好又要教育资源匹配,这确实很难。
“其实幼儿园也不是非上不可,就是……灵儿还是需要同龄玩伴。”
“唉,这个事情是你做的决定,你得自己解决这些问题啊。”周晓枫说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我昨天熬夜改了个项目,现在好困了。”
“好吧,你去睡吧。”我有点意犹未尽。
“明天陪你聊好不好?”
“嗯。”
“我下个月回来一趟。”
“开车吗?”
“想坐飞机。”
“飞机安全吗?我是说气溶胶也能传染呢。”虽然国内目前都是境外输入的零星病例,但是机场是最容易交叉感染的,就算新闻上都在强调闭环管理十分靠谱,我还是心存疑虑。
“那我就改火车吧,火车应该好一些。”
“你……回来可以单独隔离一个礼拜吗?”我还是比较担心。
“需要这么紧张兮兮吗?”周晓枫哭笑不得,“我会全程戴口罩呀。”
“老人孩子体质弱,我们还是防护到位比较好。”我还是坚持要他隔离。
“行行行,都听你的。”周晓枫又打了一个哈欠。
“得了,赶紧去睡吧。”
一个月后,吉吉看着严严实实戴着口罩的周晓枫发了半天愣。
“吉吉,不认识我了?”周晓枫距离他三米远,也不能抱他。
灵儿飞快要冲过去,被我妈一把拉住,“哎,爸爸刚从外面回来,得先休息。”
灵儿疑惑地看看我妈,“那为什么以前他不要休息?”
“灵儿,爸爸需要隔离一个礼拜,然后才能跟我们一起。”我直接把早就准备好的隔离房间门打开,然后拿起一大瓶酒精喷雾,再一次对周晓枫的行李箱和全身进行消毒。周晓枫自然是配合的,然后他关进屋里,三餐都是我亲自送到门口。
“吴一荻,我好不容易安排几天假回来,这都用在隔离上了。”周晓枫隔着门板跟我抱怨。
“别怪我,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昨天才做了核酸的,阴性。”
“那你今天还在外面接触了很多人呢。”
“隔离三天就够了可以吗?”
“不行,有些潜伏期有半个月呢。”
“吴一荻,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
“没办法,我有两个娃,为了两个孩子安全,牺牲你一点儿自由算什么。”
“你真够狠心的。”
“哦,亏你说得出口,这孩子不是你的?”
三天后,周晓枫还是自行解封,他大咧咧从房间出来,把我妈吓得赶紧领着灵儿躲一边,他只好向我走来,要不是他还知道戴着口罩,我简直就想随手操起一把锄头敲了他的头。
“吉吉,来,爸爸抱抱。”
吉吉不喜欢那个白色的口罩,他扭头躲开了,我顺势抱着他撤退三米。
周晓枫无奈,只能这么远远看着我们。
“我公司有点急事,得马上回北京了。”
“啊?”我防备的姿势一下卸了大半,内心不舍,又觉得一顿饭都没有一起吃,简直太亏待在外辛苦奔波的他了。
“你放心,我没有感染病毒。”周晓枫有点着急,“我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让我抱一抱儿子。”
“不行。”我还是拒绝了。
“吴一荻,你知不知道我下次回来什么时候?”
“反正不行。”
周晓枫叹了一口气,这时公公的车子开了进来,他穿了一次性白色防护服,戴了护目镜和N95口罩。
“周晓枫,快上车。”
“知道了,爸。”嘴巴上虽然说这,眼睛还是恋恋不舍看着我们。
“吉吉,来跟爸爸再见!”我扬起吉吉的手。
我妈见状也跟着说,“灵儿,快跟爸爸再见。”
吉吉没什么特别反应,灵儿眼泪开始劈里啪啦往下掉,她一边哭一边喊“爸爸爸爸”,就是不说“再见”,这场景把周晓枫眼睛整得红了三圈。
我从兜里掏出一个儿童口罩,给灵儿戴好,“去吧,去跟爸爸抱抱。”
灵儿挣脱我妈,直接冲到周晓枫怀抱了,放肆哇哇哇哭了半天,惹得吉吉也开始瘪嘴巴。
“我要跟爷爷一起送爸爸去火车站。”灵儿突然说。
“这次不行哦灵儿。”周晓枫蹲下来温柔地跟她解释,“没有小朋友的防护服,你不能跟爸爸一起坐车。”
“灵儿,过来,下次去北京看爸爸。”我妈欲走过去拉灵儿,我制止了她。
周晓枫从兜里掏出一个便携酒精喷雾,“来,给手消消毒。”灵儿配合地伸出手,周晓枫喷了喷,她搓了搓,然后互相挥手拜拜,周晓枫转身上车,我们目送车子远离。
“爸爸给我们带的礼物可以拆封了吗?”灵儿知道周晓枫留下了几个玩具箱子,但是我都把它们堆在隔离他的房间,每天酒精消毒一次。
“应该可以了。”我算了算时间,包裹应该没问题了,“我们再喷一次酒精吧。”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喷掉了三分之一瓶酒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