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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娇兰扶着个丫头走进来的时候,霜娘着实吃了一惊。

她发现“神色很不好”这种形容已经是经过修饰的了,事实上周娇兰那个仓惶的模样,简直可以用丧家之犬来形容,她连衣襟都是歪斜的,头发毛糙糙的,左鬓的金掩鬓都少了一只,像被打劫过一般。

连原本漠不关心的安氏都坐直了身子,问:“怎么回事?”

周娇兰进了门就腿软了,要不是那丫头扶着她,她直接就滑地上去了。金樱见势不好,忙过去一起扶着她,两个丫头一起吃力地把她扶去椅子里坐着。

金樱转去倒了杯茶来,想塞到周娇兰手里,却发现她软得连茶盅都握不住,没奈何,只好凑到她唇边,亲给她一口口喂了下去。

一盅热茶吃尽了,周娇兰才像是缓了过来,原本眼神都有些发直的,这会重新有了神采,眼泪哗啦就流淌下来。

“太太,太太,”她握着冰凉的椅子把手,撑起身子来喊道,“你一定要救我!”

安氏皱了皱眉,眼看她还是不中用,不像是个能把事情说清楚的样子,就没理她,看一眼那丫头,认出是陪着周娇兰一起嫁到成襄侯府去的陪嫁丫头,就向她道:“琼云,你说,到底怎么了?”

琼云跪下来,抹了把眼泪,伏在地上道:“太太,大哥儿没了。”

霜娘不由变色——她记得,大哥儿就是成襄侯府瞒下来的那个庶长子,为那孩子当初周娇兰还回来哭诉狠闹了一场,最后梅氏出面去谈判,把那孩子抱到了周娇兰的院里教养。一晃三年过去,那孩子该当快四岁了,这是忽然出了什么事?

安氏问出了她的疑问:“没了?是不留神叫人拐走了,还是死了?”

“死了。”琼云努力忍着哭腔,道,“今天上午我们奶奶往碧云寺去上香,在那里用了斋饭后回来,结果一进门,就听说大哥儿掉荷花池里了,捞上来就没了气。那府里太太疯了,见我们奶奶回来,赶着就扑上来,非说是我们奶奶治死了大哥儿——太太,我们奶奶人都没在,这怎么能赖到奶奶身上呢?”

安氏和霜娘听闻,不约而同都去打量周娇兰。

讲真,不管大哥儿的夭亡是不是周娇兰的手笔,琼云那个理由是很站不住脚的:周娇兰这样仆妇如云围绕的贵妇人,她假如真想对庶子下手,难道还用亲自把大哥儿丢到荷花池里去?在这方面,她的不在场证明有和没有一个样。

安氏显然和她一个想法,她盯着周娇兰:“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做的?”

周娇兰哭道:“不是,做什么都赖我,真的和我没关系!”

她嗓门尖利,一喊起来霜娘都不大受得了,再看安氏,眉头皱得紧紧的,显然不胜其烦。

这庶女真够糟心的,要不是梅氏有孕,安氏压根不会理她吧。现在迫不得已理了,也没个好耐性和她说话。

霜娘正这么想着,冷不防安氏忽然看向她:“她这个样子,吵得我头疼。你来和她说。”

“啊?”霜娘一愣,见安氏已经扶着额角低了头,就没给她推拒的机会,只得磨蹭着转向了周娇兰那边。

先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不是心疼她或是要讨好安抚她,而是她的鼻涕快哭出来了,有点恶。

周娇兰看也不看她,一把扯过去了。

霜娘也不在意,把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组织好语言,向她道:“二姑奶奶,太太刚问你话的意思,不是怀疑你,而是必须要得你一句实话,才好想下面的事。大哥儿没了和你有关,是一种处置;和你没有关系,又是另一种处置。你既然回家来求援,那就要和家里人说实话——”

“什么这种那种,我都说了我什么都没干!”

霜娘和周娇兰没来往没交情,并不受她的情绪影响,被打断了就等她喊完,然后继续道:“和你没关系是最好。但是,如果和你有关系,你是让什么人做的,有几个人参与,又有几个人没参与但知情,这些人的可靠程度如何,现在是什么处境,你都要说出来。如果你隐瞒,太太得到的讯息不完全,失去了替你善后的时机,叫成襄侯府查出端倪来,你再怎么哭都晚了。”

说这整段话的时候,霜娘的表情平静到近乎冷酷,她的心情也是如此。不这么封闭自己,她怕自己心抽抽着,要吐出来。

安氏不想理周娇兰,她又何尝想?这里面夹杂的是条孩童的性命——霜娘承认周娇兰如果弄死他是有她的理由在,她可以对此做到的最大限度是不闻不问,但现在要替周娇兰开脱,她就真的觉得不适极了。

但没办法,包括安氏在内,她们选择的不是事情的对错,而是立场,安氏比她还不愿意搭理周娇兰呢,也只好坐在这里,想法替周娇兰收拾这个烂摊子。真叫她杀子的事被查出证据,成襄侯府那边还不知要怎么发疯,这要是一般庶子也罢了,就咬着牙死不承认,事情慢慢总会过去,京里豪门那么多,还没见哪家因为没个庶子把主母怎么了的。可周娇兰嫁过去三年多还没消息,这是三代单传下的一根独苗,说句不好听的实话,真比周娇兰这个主母值钱。

周娇兰的眼泪停了,显是有点被这番话震住,但过了片刻她回过神来,还是咬住了没有改口:“我什么人也没叫,他死了是他命短,怎么就非得是我害的——我要害他早害了,为什么都几年过去了,等到他能跑会跳的时候才动手?”

这理由比先前琼云说的有说服力多了,确实,那孩子抱到周娇兰院里的时候好像还未满一岁,对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婴儿下手当然要容易得多。

霜娘想毕,又见自己把话已经摊开坦诚到这个地步,周娇兰都还是维持了原说法,看来是没有说谎。她便松了口气,转头去看安氏,见她的面色也好了点。

安氏和她的判断一样,霜娘再看周娇兰,就觉得她顺眼多了,和她道:“那你不该就这么跑回来呀,你婆婆要以为你心虚了。”

周娇兰斜她一眼:“你知道什么,那老太婆发了疯一样,上来就打我。我凭什么叫她打着,当我娘家没人么。”

霜娘道:“那你问没问出事时的具体情形?你家大哥儿不可能一个人到水边去吧,看着他的人呢?可是有人说了你不好的话,所以你婆婆牵连上你了?”

周娇兰被问得一愣,继而怒了,一拍椅把:“我说呢,原来是哪个贱人告了我的歪状!等我回去查出来,必要撕了她的嘴!”

“……”霜娘服气了,见过草包,没见过这么草包的,如此切身相关的大事,居然什么也没弄明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气回娘家了。

她待要再问,却见周娇兰拍完那下后,身子忽然缩了起来,面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来。

“你怎么了?”霜娘忙站起到她身边,上下打量着她,看外表除了狼狈了点,并没什么伤处,总不能是叫打出内伤来了吧?

王夫人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不该有这个力气呀。霜娘想着,见周娇兰的痛苦神色非但没有减缓,还更重了,额际甚至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来。她不安起来,扭头向安氏道:“太太,我看二姑奶奶样子不对,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安氏点一点头,金樱就忙跑了出去。

安氏起身,叫把炕桌撤了,把周娇兰扶去炕上躺下。霜娘去外头叫了两个丫头来,一把她扶起来,就看出问题来了——她身后的裙子上洇出了一小片红色。

霜娘不由就看安氏,安氏也留心到了,眼神缩了一缩,向霜娘摇头。

霜娘知道她的意思,这时候说破除了让周娇兰情绪起伏更大更危险外,没有别的用处,就闭口不言,还侧身挡住了琼云的视线,指挥着丫头们小心翼翼地把周娇兰扶着躺下,往她脖子下塞了个引枕。

大夫很快来了,因事出紧急,来不及去找太医了,直接从最近的医馆里请的老大夫来。

霜娘暂避入里间,那老大夫给周娇兰左右手都诊了脉后,向安氏拱手道:“恭喜太太,这位奶奶是有喜了。”

周娇兰痛苦的哼声一下断了,头一下挺起来:“什么?!”

安氏已有预感,倒没什么惊诧,只是问道:“多久了,胎相可还好吗?”

老大夫回道:“约莫是两个月左右。实对太太说,胎相有些不稳,这位奶奶万不可再生争执闲气了,也不可费心劳神,直到生产,都务以静心休养为要。”

安氏点一点头,便命包了红封送老大夫出去,开安胎方子等诸事,回头自然要另请了相熟的太医来更稳妥些。

霜娘从里间出来,见周娇兰躺了这一会,那阵痛苦已经过去,现在摸着肚子正满脸傻笑。

霜娘忍不住问:“我听大夫说有两个月了,你自己没察觉吗?”

至少月事上总该不对了吧,除非她本来小日子就紊乱。但这可能性不大,周娇兰年轻轻的,又是这样的身份地位,子嗣是她命中第一件大事,如有紊乱也该早找大夫调理顺了才是。况且,她还记得她当年夸口她身体健康一点问题都没有包生儿子的话呢。

周娇兰面色滞了一下,没有说话。跪在地上的琼云往前爬了爬,小声道:“我们奶奶的小日子本来一向准的,但年后得了一个求子方子,照着吃了几剂后,不知怎么地,这三四个月就不大准了。奴婢心里害怕,苦劝着,奶奶才把那药停了。”

周娇兰哼道:“就是你啰嗦,那方子哪有什么问题?我这不是有了,要不是师太教我,这小冤家还不知道哪天才肯来我的肚子里呢。”

霜娘:“……”

她的服气已经变成大写的了,吃什么师太给的求子秘方吃得月事都乱了,还执迷不悟,而神奇的是,这种情况下,周娇兰居然怀上了,她真不知道该对她的运气说什么好了。

周娇兰还得意起来:“如今我可不怕许家人了,一个庶子有什么可宝贝的,硬压着我养了他几年,憋气死了,没了正好。我家去要和他们谈好了,不许算那小子的排行,这点点大就没了,倒平白高我儿子一头,我可不乐意。”

霜娘未及开腔,她又跟着补了一句,“对了,我不要主动回去,得许家来接,给我好好赔礼道歉了才行。先那么冤枉我,现在,可是他们要求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