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蒋锋在客栈里躺了三天,对症下药后病根慢慢除去,他的精神头就好多了,眼下就是刀伤未愈和失血过多的问题。
“慢点、轻点,好、躺好。”沈季松了一大口气,在二哥的帮助下把蒋锋搀扶到自家炕上养着。
左镇打趣道:“看咱们蒋三这虚弱的样子啊……逞强遭罪了吧?看你以后长不长记性!”
炕已经烧热、屋子里整洁素净,沈季把门帘打起,让屋子里透透气,现在还不敢开窗,怕寒风惊扰了病根未除的蒋锋。他回头接了二哥的话头坏笑着挤兑人:
“三哥那可是英勇得很呐,我头一回见他的时候,胳膊上伤了一大口子,还跟没事人一样天天在河里泡着呢,胡乱包扎、随便上药……”
蒋锋老老实实地躺在炕上,任由兄弟和沈季打趣自己,末了还认真地反驳:“那次也是你帮忙包扎上药的,根本就没有“胡乱包扎”、也没有“随便上药”——”
左镇没好气地弹了一下这呆木头的脑门:“知道就好,你看你一倒下,小季多操心多受罪啊,要不是王伯找上了小季,你说说最后该怎么收场?嗯?熊玩意儿……”
“……”蒋锋识相地闭嘴,将愧疚摆在了脸上,将全部懊恼后悔心疼都盛在了眼睛里、默默地看着沈季。
“行啦二哥,他知道错了,改天等他好了我拿鞭子抽他!”沈季收拾好屋子之后,就拍拍手去把炕桌支起来,准备摆饭。
一大盆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一碟子韭菜煎蛋,和一盘醋溜白菜,还有一小壶温好的米酒,简简单单的午饭。相熟的朋友、也就没那么多讲究,左镇和沈季盘坐在炕上,蒋锋腰间有伤不宜勉强坐起,只能垫高了枕头、头颈抬高,沈季递给他一碗温热的肉粥,让他自己慢慢吃。
“二哥喝酒啊,这米酒是我跟前面巷子的周大娘买的,她自己酿的特别地道。”沈季就热情招呼着,给俩人各自倒了杯酒,爽快一饮而尽。
左镇翘起大拇指连声夸奖:“不错啊小子,酒量见长,以后跟二哥出去多喝几场,包管你变得巨能喝!”
蒋锋立刻把粥碗放下、强烈的反对:“别、二哥千万别,他喝醉了不是折腾我么……”
沈季回头安慰:“不过是兴致来了喝几盅罢了,不会喝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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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贴身照顾了蒋锋三四天后,沈季又匆匆赶回了仁济堂做事,只不过中午他也得回家一趟,给三哥准备吃的喝的,陪他说几句话,幸好家离得近。
这天下午,沈季正在医馆后堂忙着配药时,陈理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嘿、镇北军医帐说是要招收学徒,你有没有兴趣?”
啊?我现在就是学徒啊……沈季停下动作,看着陈理:
“还有这事?我们现在不就是学徒么?”
陈理摸摸鼻子、悻悻然地说:“我当然知道我们是学徒了……不过,如果可以应征到医帐去当学徒的话,听说月钱至少有一两呢,一年至少还给发两身衣服!呐、听说就算是学徒,平时也是很受人尊敬的啊!”
沈季潜意识就有些心动、突然间有些热血沸腾的感觉。他放下手里的戥,攀着陈理的肩膀问:“那如果想入医帐,应该不容易吧?他们的要求是不是特别高啊?”
陈理吐出一口气、耸肩无奈回答:“每年都有很多人去应征,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架势,你有兴趣可以去试试。”
“可医馆知道了会不会……?”
“你说咱们仁济堂?放心吧,这事儿没人会阻拦的。你以为到医帐当学徒就那么好啊?我刚才都是特地挑好的来说,要是真的进了医帐,那可是很忙碌的,尤其是战时,吃的不好、住的也不好,还累个半死,弄不好敌军杀过来还保不住小命……老实说我不想去,还是在外边儿自在些,我爹娘就我一个儿子呢。”陈理摇头晃脑地感慨说。
沈季怔愣了很久才轻声回答:“那自然是的,投军了就身不由己了……那么多将士,要训练、要打仗,肯定时常有流血伤亡,医帐里的人能不累么……”
“这个月二十号到二十五号,东城校场那儿有人负责征收学徒,想瞧瞧热闹的话你可以去转转。”陈理抓起几包配好的药,施施然去了后厨。
要去吗?要试试吗?还是留在仁济堂呢?
沈季一整天都心事重重、心乱如麻。
他对军营的感觉实在是太复杂了——自从大哥穆东执意投军之后,一家人就没法团聚了,沈父沈母直到临终前还牵挂着远方的穆东,那时沈季特别不能理解:投军再重要,能重要过亲人吗?能重要过自己的性命吗?
令他受到触动的是前段日子大哥训他的那段话:
“如果契国所有的将士都跟你一样的想法,那契国就没有军队了,下场就是随意哪个邻国派兵过来,都能杀光一城的人!”、“男儿自以身许国”、“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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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为了保卫契国我必须要舍弃自己的性命吗?”沈季直到回家吃完饭窝在炕上时还在冥思苦想,冷不丁就问了一句。
蒋锋蹙眉:“……什么?”他正在一下一下顺着沈季的背,听到伴侣这突然问的问题觉得莫名其妙。
“你?保卫契国舍弃性命?说什么呢你……”
沈季胡乱翻了几下手里的医书后,轻轻盖在自己脸上,重重吐出一口气,迷茫地再次问:“三哥,你说、如果我也投军的话,是不是也要为了守卫疆土城池而舍弃性命啊?”
蒋锋愣了一下、沉着脸思考了很久,期间顺手将沈季脸上的书取下来,张开五指盖在他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抚弄。
门窗紧闭、安全而隐秘的空间,炕桌上只点了一盏油灯。那点光摇摇晃晃明明灭灭,将依偎着的俩人的影子撵成了一个。
“这个没有如果。不管是谁投军了,都要为守卫疆土城池舍弃性命,将士不能怕死、或者说,要忘记自己怕死。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沈季跟三哥独处时、总是由着性子的。他发泄似的捶打了两下铺盖,发出意义不明的几声嘶吼,甚至抓起三哥的手开始磨牙,啃出一个深深的牙印——
“做什么?小狗怎么咬人了?”蒋锋低声宠溺的笑问。
“我觉得自己受不了严格的军纪,忍受不了军营的枯燥……哎三哥我这样是不是不对的?”沈季苦恼地在炕上翻滚折腾了几圈之后,小心翼翼地发问。
蒋锋纳闷:“你——你本来也用不着忍受吧?怎么、那仁济堂对你们学徒的要求开始向军营看齐了?”
沈季继续纠结、头疼一般在炕上抱着脑袋,侧卧着蜷缩成一团——他担心说出心里话后、三哥会看不起他。
“如果仁济堂太苛刻、太过份的话,你还是别去了,贺州又不是只有一个医馆,想做事还怕找不到地方么。”蒋锋以为自己猜对了,安抚性地拍拍沈季的肩膀建议他。
沈季不搭话,继续蜷缩着,他心里其实比较压抑苦闷——对将来的生活突然有了非常不确定的惶恐。
以后也要一直这样下去吗?三哥会经常上战场、只有空闲时才能回家相聚,最可怕的是他会受伤——轻伤、重伤、甚至致命伤!大哥已经明确表明,他会一直征战到年老力衰才会卸甲归田,作为亲人他只能担惊受怕却无法改变。那三哥呢?
他们之间没有探讨过这个问题。
“三哥,我听说,镇北军医帐要招收学徒……”沈季面朝下扑倒在被窝里,闷闷出声。
原来如此!蒋锋了然颔首。
“这事儿你自己决定,没人能勉强你的,小季。”蒋锋轻轻地顺着沈季的背、表达了自己的支持。
——确实、没人能勉强我,可我不满意这样的自己……
沈季揪着被子、皱着眉头半天没开口。直到感受到了三哥温热宽大的手掌不断地安抚过自己的背,他总算鼓足了勇气开口:
“三哥,我想进镇北军医帐,听说那儿上手的机会非常多,学徒不多久就能独挡一面了……”
顿了顿这小子才敢羞愧地直言:“可是我一直在外边儿,就没经历过军营的生活。听说投军的人都吃得不好、住得不好、累个半死……还有可能丢掉性命……所以我有点怕死……这样很丢人是吧?”
蒋锋听到后面哑然失笑、开始轻柔地捏着沈季的后颈子,忍笑解释:“你能想着去投医帐,三哥就已经很高兴了。至于你所担心的事情,那没什么可丢人的,人之常情而已——谁不想锦衣玉食?谁又有两条命了?将士也是人,我们都有自己的亲人、朋友,有血有肉就会有所牵挂。去投军是为了精忠报国、建功立业,你听谁说过投军就是奔着去送死了?”
灯芯燃尽、最后挣扎着跳了一下后就熄灭了,没有人去理睬,任由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沈季慢慢挪到三哥身旁挨着,俩人肩并肩躺着。他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喃喃地问:
“三哥,如果哪一天你战死了怎么办?我真是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