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依旧北风呼啸,门板和窗棂在不时地抖动着,屋子里静悄悄的。沈季保持着靠墙而立的姿势,他心里又担忧又乱:脑子里一时想着大哥顶着满城的风雪出城门、朝大营赶过去,然后是不是马上就要换上盔甲腰刀长枪、上阵拒敌呢?
还有三哥和二哥,他们说要先赶回将军府,那接下来他们会被分派到哪里去呢?肯定不会太清闲的,看他们走之前表情那么严肃……难道这次的敌袭人数太多、前方已经打得血流成河了?
一想到那些血腥危险的场景,沈季就担忧发愁、脸皱成了个十八褶的包子。
“唉……他们都还没吃饱啊,这样上战场肯定吃亏、肚子饿没力气打,早知道叫他们别喝酒,赶紧先吃饱了——不对,要是早知道,他们哪里还能回家过冬至呢,我真是糊涂了……”沈季喃喃自语、一时懊恼一时自责。
等他收拾好情绪、无精打采地再次坐下时,所有食物都已经凉透了:当归炖羊肉上面浮着一层薄油层、红烧排骨更是蒙上了厚厚的白猪油,饺子和烤羊肉也不例外。
算了、反正也没胃口继续吃了。沈季打起精神,把桌子上的菜都端进去收好,慢腾腾把碗筷洗干净了——至于那些包好的汤圆,干脆一股脑儿放到筛匾里,反正也坏不了,等有心情的时候再说吧。
把外面看得见的活都忙完了之后,沈季烦躁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此时已经听不到那号角声了,料想全城的人都已经知道敌袭这个消息了才是。也不知道这里平常人家是怎么看待这种事情的,怎么之前都没听大家提起过呢?难不成是个忌讳?
静不下心来、想找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屋子里除了他就是小图了,可惜天一黑小图吃饱了就往窝里钻,就等着睡饱了第二天好出去四处溜达撒欢。沈季只能给自己找事情做——
桌子上几本书轮流翻开了一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更别提那本他心平气和、全神贯注时都参透不了的《灵枢》了;还是练字吧,可惜手不稳心烦意乱之下,所有的大字都走了形,毫无神韵、木愣木愣的,看着就惭愧!
咦、不如多配制一些伤药吧!沈季眼睛一亮,立刻把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全收起来。转身从架子上把药箱取下来。
前阵子他配了一大瓶的金创药,颇费心思地找来两个特制的柔韧牢固的羊皮袋子,防水又禁得住摔打,那些配好的金创药分成两份,倒进去扎好之后就分别给了大哥和三哥——幸好一早就给他们了,否则要是多耽误几天、现在不得后悔死啊。
上次买回来的药材原料还剩了一些,他配制的金创药主治刀斧伤,血流不止或皮肉青紫肿疼。沈季把专门炮制药材的小炉子生起火来,将剩下的马钱子倒进去,不断翻炒起来,慢慢升腾氤氲的药香弥漫在屋子里,总算让他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心里有事,也睡不着,起床后匆匆热了一碗昨晚剩下的饺子吃完,出门前在炉膛前给小图留了食物后,沈季骑上马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了。
兴许是还早吧,外面还没多少人影、但是从那遇到的不多的行人脸上,看得出来他们还是挺自然的,没有沈季想象中的惶恐和极度不安。这让他多少放松了一些。他是被之前老家兵荒马乱那段日子给吓怕了,非常担心看到一打仗百姓就流离失所、惊慌失措、奔走出逃的景象。
到了医馆,沈季牵着马从后门进去,栓好自己的马之后快步朝前堂走去,可惜孙安他们几个如今还没到,沈季本来想立刻打听消息的想法也就无法实行了。
“沈季,你来得挺早的嘛,不错,年轻人就是要有干劲,不能因为天冷就懒床,那样也太懒散了些。想当初老夫拜师学医时,天蒙蒙亮就得起啦,还得给师父烧水洗脸呢,你们如今可是享福喽、不一样啦。”东方延一边端着茶盏踱步舒展筋骨,一边摇头晃脑地感慨。
“东方大夫早,我、我也是偶尔才起得这么早的……有时也特别晚,跟您老前辈那是肯定没得比了。”沈季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东方大夫,昨晚、昨晚您有没有听到号角声啊?恕我刚来贺州不久,听着有些纳闷——”
东方延摆摆手、温和叮嘱:“怨不得你不知道,入冬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吹响号角呢。咱们贺州就是这样的,跟别的地方不同,谁让贺州跟金国挨得那样近呢?多少年的宿怨了、时不时就得来一场。以后你若是听到这号角声,也不用害怕,它是告诉咱们,又打仗啦,全城戒严,没有腰牌或者出行文书,那你是不能出城的。”
沈季追问:“经常这样吗?那一般得持续多久啊?”
“这怎么说得准呢,那些可恶的金贼,他要什么时候偷袭难道还会提前告诉你啊。打赢了就行了呗,三五天、十天八天,个把月、几个月,都有可能。”东方延好笑地解释,末了他还善意地安慰了几句:
“你没见过吓坏了吧?其实也用不着害怕,镇北军非常彪悍勇猛的,十多年前那一场大战,那时候镇北军一共才多少人啊,金贼都攻破城门冲进来了,可最后还不是被歼灭了。所以啊,不用害怕,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沈季还想多问一些,可看到老大夫已经放下了茶盏准备做事了,他只好退到一边,不再出声打扰。
“东方大夫早、小季早,你们吃过早饭了么?我娘给我炸了馒头片,你们要不要尝一尝?”陈理鼻尖冻得通红,几个大步冲进内室,原地蹦了好几下,甩掉了周身的雪花。
“嗯,你也早,馒头片啊、是个好吃的,可惜老人家脾胃弱、克化不动,你们年轻人吃吧。”东方延笑着看陈理捧到面前用帕子包着的馒头片,婉拒了。
陈理笑了笑、回手放到沈季鼻子前,爽朗问他:“那你要不要吃啊小季?你们老家有人做馒头片吗?”
沈季鼻尖闻着馒头片的诱人香气、忍不住拉着人去了后堂,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砸吧了几下,迟疑地问:
“裹了蛋液、撒了胡椒粉?”
“嘿嘿嘿,是啊,我喜欢胡椒味儿,我娘无论给我做什么都会撒一些。”陈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见沈季羡慕的眼光后,他才想起这个朋友双亲已经离世了,反应过来后他赶紧有些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大山和小猴子怎么还没来呢?一会儿肯定要挨骂了的。”
沈季也有些纳闷:“安哥每次都挺早的啊,这次兴许是有什么事情吧。”说完他又赶紧问了一句:
“嗳、昨晚的号角声你听到了吗?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呗,说实话我觉得怪吓人的……”
陈理搂着同伴的肩膀、用力摇晃了一下,迟疑地说:“我当然听到了,全城的人只要不是聋子都会听到到的。唔……昨晚、昨晚你哥他们不是说回家过冬至吗?那他们后来……?”
沈季侧头、双手搓了一下膝盖,不安地回答:“是,听到号角声他们就离开了,我、我真的很担心,陈哥,你说、现在是不是已经打起来了啊?”
陈理挠挠头、抬头望了一下屋顶,不确定地回答:“如果金贼打过来了,那我们肯定要拦住他们啊,那就肯定会打起来的。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了,这事儿挺常见的,真的!遇到危急的时刻,城里所有的青壮年男丁都会上军营帮忙的,我爹年轻时就去过,不过他就是帮忙抬一下伤兵、运送一下石头什么的,打了胜仗之后、我爹还得了赏钱和一柄腰刀呢……”
沈季支起耳朵仔细听着,生怕遗漏了哪一句话,末了他追问:
“怎么打仗会大张旗鼓地通知百姓呢?发生动乱可怎么办?之前我在老家也经历过一次战乱,全部人都乱跑、到处乱糟糟的,根本没法过正常日子了啊。”
陈理闻言,抬头挺胸自豪地回答:“那是因为你们见识少、胆子小,才会乱成那样的。咱们贺州可不一样,年年打仗、大大小小的,害怕得过来么?早就不怕了,危急时刻,不管男女老少,随手拿起柴刀扁担就敢冲上去守城,怕死的就不是贺州人!”
呃、这样吗?
沈季感觉被轻视了,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可想反驳解释又找不到什么有力的理由——贺州当地人确实勇猛无畏一些,这也是事实,所以他只好忽略之听朋友接着讲。
“……总之,你也别怕,等哪天外面响起一连串的炮竹声之后,就说明镇北军得胜归来了,城里只要买得起炮竹的人家都会放的,庆祝一下嘛……”陈理说了半天、简直口干舌燥,沈季极有眼力价儿地递了杯清茶过去。
“放炮竹么……那我知道了……”沈季若有所思地牢牢记住这句话,他知道只有成功击退金兵后,大哥和三哥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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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冬至夜里听到号角声后,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但沈季还是没有听到外面传来“一连串的炮竹声”。他早就备好了一挂炮竹,特地放在厅堂显眼的位置,就等着大军得胜归来、他好跟着所有人一起点燃炮竹欢呼庆贺。
在焦急的等待中,时间过得是那么的慢。
沈季甚至已经觉得自己出现幻听的症状了:做饭的时候干柴“哔啵”一声,他心里就会咯噔的一下,总觉得就是炮竹声;看书的时候灯芯闪烁着爆了朵灯花,他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一下,觉得又像是听到了炮竹声。
夜间辗转反侧的睡梦里,脑海里全是一连串的“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欢快喜庆的炮竹声。
直到第五天傍晚时分,沈季累了一天回到家中,正神色恹恹地吃一碗面条时,又听到了模模糊糊的炮竹声、就像在做梦时那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完了,我大白天的也幻听了,今晚得煮一份安神汤喝才行。
沈季正在担忧着自己的“幻听”时,突然又传来了比较大声的炮竹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立刻放下筷子,束起耳朵侧头倾听。
不多时,外面的炮竹声已经连成了一片,无比的清晰、夹杂着众多的欢呼呐喊声。沈季跳了起来、拉开门冲到外面,发现左邻右舍都在踩着椅子将炮竹挂到树梢上去,喜气洋洋地说:“哎呀,咱们镇北军可真了不得,又打了个胜仗啊!柱子他娘,快些将火折子拿来,咱们家也来喜庆热闹一把、祝贺那些英勇的儿郎们!”
——哈哈哈哈哈……打胜仗了!哦、哦哦,我的炮竹也要拿出来放!
沈季狂喜中又扭头狂奔回屋子里,手忙脚乱地拿着炮竹和火折子,他们的家门口没有树,只能搭在院墙上。沈季高兴得手都在颤抖,好一会才成功点燃了引线,然后他赶紧远远退开避到空地上。
果然,炮竹声响成了一片啊,满城都是火红的碎屑和硝烟,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这就是贺州。
沈季掩上家门,跟着人流挤到街道上去看得胜归来的将士,可惜他去得完了,带着捷报回城的将士早就骑马跑远了。但他也不失望,高兴地站在人群里放开喉咙又叫又笑,直到聚集了好一会大家才散去了。
谁知他回家后、耐着性子又等了三天,大哥和三哥还是无声无息的、连个口信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受伤了?所以没法赶回来?
正在沈季坐卧不安、焦急猜测无果后想着办法找人时,永安客栈的管事王权找上了门,开口第一句就是:
“三爷本来不让我告诉你的,可这事情不能瞒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