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人在濒死之前,会出现幻觉,会见到那些生前一直想见却没见到的人或物。
沈季昏迷时是白天,接下来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发现自己还是孤伶伶躺在山林中等死:树还是那些无声的树,藤蔓还是静默地、高姿态地倚在树梢俯视着他,那么冷清无情的空间!
迷糊时,有时看见的是早已逝去的沈父、沈母,携手笑眯眯地走近前来,母亲弯腰,像幼时那般亲热地将他抱在怀中,只见她的嘴在一开一合,父亲也在旁边微笑拈须附和着,侧耳倾听,却怎么也听不清,令沈季焦急万分。
有时看到的是哥哥穆东,着铠甲、披战袍,骑着高头大马跑过来,宠溺地对他说:“哥哥回来了,过来,这就骑马带你去贺州!”可每次当沈季欢喜地将手伸过去时,一切都消失在茫茫白雾之中。
“哥哥……连你也不要我了么?”清醒过来后,沈季蜷缩着,空蒙的眼睛木木地望着树梢,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从最开始的恐惧、挣扎、到现在只能躺着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一个人彻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
濒死的幻觉么?真好,至少死之前,还能见到这些亲人,跟人世间最眷恋的人都能再相会,可……老天是不是弄错了?沈季吃力地皱着眉头表示不满——我死前想再见一面的人,还差一个,明明还有一个的,虽然我只告诉了自己的心,可难道苍天还不能窥破我这颗心?
快点啊、迟了就赶不上了,沈季心里拼命催促,如果他要来跟我告别,应该会和哥哥一样,骑着马儿过来的。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他骑马,可现在想来,他骑着马儿的样子应该就跟哥哥一样了。
执拗地睁着眼睛等着,直到再也撑不住——个贼老天,难道这么点小小的心愿都不能满足我么?我都快死啦!沈季眼里最后期冀的光散去,再次缓缓闭上。
“沈季,醒醒,能听到我说话吗?”
哼!来得这么慢,再晚都来不及了,看来老天爷有时也不大靠谱,沈季恍惚中,终于听到了蒋锋的声音,不仅如此,还感觉到他抱起了自己、焦急地在旁边问话。
忍不住用脸蹭蹭近在咫尺的温暖身躯!沈季嘴角慢慢弯起,似乎了无遗憾般陷入了深度沉睡——唉算了,原谅你了老天爷,好歹和这最后一个想见的人,相逢体验比起前几个亲人可真实多了。
“老三,这小子非常不妙啊,赶紧地,弄下山去看大夫,你光抱着有什么用?”一同前来的左镇在旁边不赞同地望着蒋锋——好不容易找着人,你扑上去抱一会儿也就算了,可这都抱了这么长时间、见鬼的蒋锋你居然还流眼泪?真是……真是……不分场合不分轻重缓急,没看见沈季只剩一口气了吗?
“老子让你撒手,沈季快死啦!被你小子活活勒死的!”左镇看着蒋锋已经失去了冷静,干脆上手狠狠弹了对方双臂的麻筋儿,这才把人给惊醒过来。“我就说嘛,沈季失踪了你小子这么着急上火干什么,原来如此……哥还以为你跟穆东关系好得铁磁铁磁的呢……”
蒋锋把沈季轻轻放回地上,牙关咬得死紧,任由左镇唠叨不答话。
“这手断了,不过接得挺好的,养上一段日子照样用没问题,看来他缺水得厉害,三儿来慢慢给人喂点儿水!……嘿,得慢点儿,哪能他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说老三,你傻了啊?……够了……老子说够了!老三,把水囊给我,一会儿再接着喝!”左镇气得七窍生烟,觉得蒋锋此时的脑袋就跟驴踢了似的,傻得直冒泡!
他快速地检查了沈季的断手,把略松的绷带拆开,重新用笔直的树枝固定好;接着审视了一下沈季额头上的伤,“这儿不碍事,回头下山去彻底洗一遍,撒点药粉就行!呃……草,这……这个……老三你冷静点、冷静点哈!”
左镇掀开沈季掩得死死的衣襟,顿时傻眼了:眼前白皙细滑的上身遍布着青紫的痕迹,分明就是……就是不知道到这伤害什么程度。看着蒋锋瞬间双眼怒瞪,杀气都快化为实质性了,他赶紧先出言安慰:“当务之急咱们得赶紧带人下山,到时候把那王八羔子抓住了,哥随你怎么弄!”
蒋锋冷着脸脱下自己的披风,把沈季仔细裹起来,将人打横抱起,小心避开他受伤的手,大步下山。左镇则打起响亮的唿哨,宣告人已找到,兄弟们撤!声音尖利地回响在山中,引发此起彼伏的回应,这次一同来搜山寻人的,还有虎威镖局的一众镖师们。
迅速赶回山脚沈家,焦急等候着的还有赵奎的夫人赵方氏和怡安堂的大夫李肖,见到蒋锋抱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回来,料想就是找到沈季了,可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大个子,问什么也不搭理,自顾自将人抱进屋子里,反手还把门给落锁了!
“开门啊,我瞧瞧沈季这孩子怎么了,你把门锁上干嘛?”李肖不解地站在门口叩门。
“就是,快点把门打开!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赵方氏更是直接上手把门拍得震天响。
蒋锋不管门外的讨伐,他快速地解除沈季的衣物,仔细检查了一番,忍不住松了口气——看来那畜生没得手,不然真不知道沈季醒来后,该怎么接受这样的侮辱和打击!他发现了沈季左边大腿处有一片青紫,看起来不像是人掐的拧的,倒像是半个足印!叹着气,迅速给人穿上里衣衬裤,这才把门外的人放进来。
“李大夫,烦您老人家给沈季瞧瞧,他身上有几处伤。”
“哼,这还用你说?刚才就是你耽误了老夫看病的时机!”李肖吹胡子瞪眼睛拎着医箱进屋。
左镇长袖善舞地坐在沈季客厅里,和众镖师相谈甚欢,早就成功地取得了这些人的信任,彼此间已经豪爽地称兄道弟起来。
“左兄弟,既然是穆东麻烦你们哥俩护着沈季去贺州的,那就实在是太好了,你们是穆东军中的兄弟,哪儿哪儿都熟悉,季哥儿跟着二位前去,再妥当不过了!”
“赵哥你们是不知道,这穆东啊,那可是真疼他弟弟,自从我和他相识以来,穆东每个月都得往家里寄好几回家书呢!偶尔我们也看他写的信,那对沈季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啊!”左镇靠着曾经拆阅过沈季那叠子信件,把里面的内容搬出来巧妙渲染,半真半假地得到了镖师们的一致认可。
“那可不,东子从小特别疼季哥儿,小时候哪回打架不是因为季哥儿?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着给弟弟呢,兄弟俩可真是要好得很!”
“是啊,季哥儿从小就是东子的跟屁虫哈哈哈!”
“……”
直至日暮西山,众人才离开沈家,赵奎夫人表示明日会带补汤过来探望沈季,大夫李肖也表示明日下午会过来复诊,左镇一路送走了这许多人,才懒懒地伸了筋儿关门进屋。
“老三,别盯着了,不多时人就醒了,伤势不重,就是虚过头了!”看见蒋锋坐在床前,半天一个姿势不动,左镇忍不住出言相劝。
“二哥,我担心沈季醒来,就不是沈季了!”蒋锋终于对着自己兄弟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担忧。
“你说的兄弟明白,可沈季再不济,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不管发生什么事儿,总得扛住!等他醒来,你就应该教他,赶紧把身体养利索了,去把那欺负他的混账玩意儿逮住才是!”
“二哥,沈季之前你是不知道,就为了两条死狗,指着咱们王爷的鼻子跳着骂了半天,幸亏我把他拖走了,不然都不知如何收场!”
“嘿,看不出来,这小子这么有种!真不愧是穆东的兄弟,虎兄无犬弟!”左镇毫不吝啬地出言夸奖。
“愣着干什么?沈季光喝药就够啦?他不用吃点什么?再说你二哥我在林子里钻了一整天,今晚就饿肚子啦?”想不到这老三也是这种人,简直有了小情儿就把自家兄弟给忘到脚后跟去了!
蒋锋赧然,仔细给沈季掩好被子后,就转出去厨房张罗晚饭去了,左镇随后跟上,惊奇地看着他三弟熟练在沈家厨房里忙活,连从柜子里搜出来的肉干都忘记了往嘴里塞。
“二哥,你说那畜生从青城县离开后,会赶往哪里呢?”这些人是一定要替沈季抓住的,简直该死,欺侮到沈季头上了,甚至害得他差点丢了小命,如果自己晚来几天,就真的只能为沈季收尸了,一想到这个,简直……
“难说,这帮人根本没住客栈,也没跟旁人打交道,在青城县也就呆了几天,还是猫在这沈家,估计是外地人躲避战乱跑这儿来的。幸亏最后在县里医馆找人治过伤,不然咱们怎么能去搜钟山呢!”
原来张祖林当日被沈季捅伤后,老管家张旭忠慌忙将其抬到了青城县鸿延堂救治,大夫在就诊途中听到他们中间有个年轻人抱怨说:“居然给那小子跑了,要不是这次咱们带的人少,非得翻遍整个钟山,把那小子抓住,到时候献给少爷,看他怎么死!”
而另一个老者则出言呵斥:“刘二,眼下少爷重伤在治,你个兔崽子就不能好好伺候着别多嘴了?沈季跑就跑了,咱们迟早得离开!”
幸亏当日有虎威镖局的人出手,根据沈家留下的那堆陌生衣物,整个县城跑,到处打听那几个高大的年轻外乡人,这才从鸿延堂听到了最为直接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