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雅淡笑。
跪在地下的人俯首说着,脸上没有半丝胜利者的喜色,反倒像一只被丢弃于荒野里的狗,连那话语间缓慢交替的呼吸都让人觉得他很痛似的,于是从喉间滚出来的字眼,艰涩得像要碎了。
“臣曾向一人许诺同归江湖,愿解战袍,布衣与共,请至尊成全——”
赵雅许久都没吭声,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得在龙椅上缓缓敲击,目光缓缓从司马峥身上越过,落在另一人身上。
站在底下的俊美男人淡淡地掀了文孝先一眼,此人身量比司马峥还要高些,与司马峥有几分相似,却比司马峥成熟锋利。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还以为这两人是兄弟。
这位便是司马老爹了,当年父母之命成亲太早,现在他儿子都二十岁了,他还没满四十。
司马黯此时站在文孝先旁边,一个像刚打磨好的美玉,一个像刚出炉的黑炭。
他不动声色地送来一个“怎么回事”的眼色,文孝先没搭理他。司马黯幽幽收回目光,看这孽子要掀什么妖风。
赵雅温和地笑:“天下方定,将军就不肯为朕出力了么?”
地上的人闭嘴不言,赵雅一脸后母笑,让文孝先担心他会一刀劈死这小玩意,遂拱了司马黯一肘子。
司马黯看向赵雅,赵雅朝他送去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司马峥,温和道:“将军且起,我大魏万里江山,难道容不下一对眷侣?”
这天下朝后众人各回各家,晚上司马峥磨着老爹去求太子殿下开恩,好借他一点去各地张贴告示的特权,搜寻何子鱼。
老爹一听他死皮赖脸跟赵雅求东求西,结果要找的人就是那个杀神,登时一阵牙酸,把耳朵堵上,他就咬牙切齿把老爹跟赵雅的那些个混账事抖出来,喋喋不休说了半夜,老爹被他吵得睡不着。
司马峥怒冲冲的坐在门槛上骂道:“若不是你为了讨那人欢心,我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你自己数数有多少年了,我跟阿姐和娘连一面都没见过,你的良心呢?!”
司马黯无奈一叹,他身为着作郎,如今又被赵雅安排去写起居注,每天都要跟在赵雅身边,第二天休沐,他进宫后赵雅就立马屏退宫人。
新来的小宫人不懂规矩,干巴巴的守在门外,不一会儿就听到陛下压抑的喘息声,好像在剧烈运动似的。
陛下低吟一声,让着作郎慢点。
这宫人正一头雾水的听着,老宫人看到他立在门口,那表情宛若雷击,麻溜地将他拎到一边呵斥一顿。
这天过后司马峥就能借用各地官府的印信了,他叫人把何子鱼画出来拿去张贴,但画师们没见过何子鱼,司马峥也跟着努力半天,却都画得不像,他急得眼红,差人去何家找。
他明明是去叫人搜画像,但消息传到何子鱼耳中却是何家被司马峥抄了。
何子鱼没感到多意外,他深知司马峥不是那宽宏大量的人,如今吴国亡了,对方就没理由再跟他虚情假意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但眼前却不断闪现他把长刀和匕首送进聂貅与聂昂心口的场景。
冰冷的手轻轻在他额头上划了一下,何子鱼睁眼看向面色近乎青紫的母亲,那种被刀悬在脖子上的窒息感又挤了他一身。
良久他轻轻靠在那日渐僵硬的怀里,嗅着聂乌身上的淡淡馨香。芳草味如割喉的刀子,刮进他仓皇的心胸。
小毛团在他脚边拍了拍尾巴,何子鱼把脸埋在母亲膝盖上,紧闭双眼关住眼眶里的湿热,不敢让聂乌看见。
“母亲,”他笑道,“阿翁一定会保佑我们。”
“祖母应该在来的路上了。”他拿脸颊在聂乌膝盖上蹭了蹭,“等到俨地后我要在院子里栽满榆树,等来年树苗长大,就能看到榆阴了。”
聂乌艰难的抬起手,在他头上揉了揉。
她这几天都忍着乌夜啼的毒劲,面上遂一派风平浪静,然而乌夜啼的蚀骨剧痛让她耳鸣了。她没听清何子鱼的话。
她看着少年眼底的狼狈笑意,少年望着她脸上的淋漓冷汗,这一瞬间他们都恨毒了自己,恨自己没有那大罗金仙的能耐。
母子俩到俨地时已经十一月了,司马峥机缘巧合下得知何子鱼被血楼追杀了,他迫切地想在血楼的人找到何子鱼之前带走对方。
他如今不用忙着去抢别人的家国了,整日无所事事的结果就是东想西想,急得嘴角起泡,连忙派人去榆阴、琅中以及埋着何家军将的桉水守着——虽然何子鱼回去的希望渺茫。
去吴都搜画的人没从何家找到线索,却从张权的府上找到一张小像。司马峥拿到小像时突然被泪水挤满了眼,他猛仰头,把眼泪逼回去时,心脏却像从内而外的裂了一般。
画里的人青涩灵动,就像那年初逢。
他把这画轻轻贴在心口,瘫倒在猫架对面的床上,于空寂的房间内失声痛笑。
身下这柔软的,是何子鱼睡过的床啊……
眼泪再也遏制不住,滚进雪白被单。他把头埋进被子,却再也没嗅到那人的气息。
那画像被拿去仿照,一百个画师齐上阵,寻人启事流水般飞向四方。
俨地穷山恶水,半道上的凶匪不绝如缕,所以官府的告示也就飞不到这么偏僻险恶的旮沓角。
常州官员觉得何子鱼堂堂一个世家子,怎么也不会去俨地那种鬼地方,且官府的人去俨地容易有性命之虞,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略过这块地皮。
何子鱼来到俨地的第一天就被抢劫了。
一伙悍匪拦路一看,一个毒入骨髓小命难保的女人,一个五官还算端正的丑小厮,一个还算英俊的小白脸,一只凶神恶煞的白猫和一匹还算值钱的马……他们傻眼了。
这是什么奇形怪状的组合?
一伙人肃然亮出明晃晃的刀来,那小厮掀了掀眼皮,那小白脸惊恐的瞥了小厮一眼,安抚道:“他们不懂事,你别急,强龙难压地头蛇,千万不能闹出人命啊——”
说罢扭过头和气的劝劫匪们让路。
众人愣了一下。
他们横行多年,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一个瘦伶伶的小厮罢了,莫非能翻天?
聂安在闹出人命前跳下车,将一伙凶匪五花大绑丢在路边,驾着车窜进那灰溜溜的城镇里,在何浑提前准备好的宅子里落脚。
何子鱼生活经验浅薄,这几年来干的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连扫帚他都拎不称展更别提扫地了,聂乌压根就动弹不了,小毛乱窜,都要人照顾。
于是聂安认命的戴上一顶头巾,天旋地转的打扫了一天,终于把把母子俩安置好。
聂乌已经疼得神志不清了,她极为费劲的从怀中掏出一张何浑写给詹屏的亲笔信,何子鱼火烧屁股的去找詹屏。
詹屏在镇上开了一个医馆,三十出头,身材瘦削高挑,秉性温和,长了一幅让人惦记的模样,因是宦官出身,脸上光滑得像水煮蛋。
就是因为这招眼的长相,当初他才会被宫里的老太监看上,几番拼死反抗后,老太监发威要弄死他,他在殿外扫地时看到何浑,像见了救命稻草般扑了上去。
何浑托方逊给皇后娘娘支会了一声,娘娘就把老太监踢出宫去了,把詹屏丢去还算清净的太医院。
那救命之恩被詹屏记进骨子里,他把何浑当神,常留一只耳朵在宫外,何家有半点风吹草动他都清楚。
詹屏来俨地时带了两个孔武有力的打手,所以这医馆开得还算和顺。这天他正给一个老翁膝盖扎针,就听到门口噗通一声。
他叫老翁不要动,出来门一瞧,就看到一个身受重伤的年轻人,他叫帮手把人抬进去,刚送走老翁,何子鱼就踏上了门,问道:“是詹屏大夫么?”
詹屏睁大眼看他良久。
何子鱼把信递去:“家父让我带母亲来找大夫解毒。”
詹屏眸子一颤,随后垂下眼皮将即将显露的神色悉数压下去,恭敬的行了个礼。
“公子里面请。”
他说着去给年轻人简易的包扎了一下,拎着医药箱闪出来,跟何子鱼来到宅子。
厨房里的聂安正绞尽脑汁的跟柴米油盐打交道,小毛饿极了朝他咆哮,他切了几片肉喂去,小毛一脸嫌弃的吃了。
听到开门声,聂安下意识以为是杀手追来了,当即拎刀一箭步奔到院里,詹屏被这突然窜出来的人吓了一跳,抬眸望过来。
聂安:“……”
他看到詹屏手上的药箱,秒献上一个谦和的微笑,同时把亮到一半的刀藏于身后:“是詹大夫吧?大夫休怪,大夫辛苦。”
说罢就钻进厨房去。
詹屏被吓惯了,稳住心神,疾步跟何子鱼进了聂乌的房间,小毛跟来巡视。
何子鱼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詹屏身上,他端茶送水满眼希冀地立在一边,看詹屏给聂乌把脉,看对方一脸凝重地掰开聂乌的嘴,看对方松开手时一脸“节哀顺变”的表情。何子鱼心口就被詹大夫提到了天上去。
詹屏叹息一声,开始为聂乌施针。
何子鱼守在一边,几时把手心掐破了他都不知道。
一个时辰过去,聂安把饭菜都安排好了,詹屏还在小心翼翼的下针,最后一针扎下去,聂乌猛吐了口黑血。
何子鱼急忙上前,詹屏抹了把汗抬手止住他。
“是毒血。”说罢开了一个方子递给何子鱼,“每日用单子上的药替夫人药浴,早晚各一次。”
何子鱼将药方紧紧揣在怀里,为了防止丢失,他打算去备写三份。
詹屏收针时聂安做的菜都冷了,他急忙去热了热,摆上桌后就等在门外。
等两人出来时詹屏说道:“公子,令堂行动不便,有些事须得女仆来做。”
何子鱼那一肚子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打算去请一个女佣,向他道了谢。
詹屏沉吟道:“这方子和针灸都是权宜之计,勉强能续一年命,公子,你要做好准备。”
何子鱼低头不语,聂安请两人去吃饭,詹屏忙活半天也饿了,没推辞,何子鱼没胃口,勉强吃下一碗就去外面找女佣,聂安等詹屏慢条斯理的吃完,将人护送到医馆。
他止住脚,朝詹屏笑道:“大夫,方才多有冒犯。”
詹屏好笑道:“冒犯倒不至于,你下回走路出点声。”
聂安被他的笑容恍得眼睛一花,乍想起一句“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来,垂眼猛一躬身,把正准备往屋里去的詹屏又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