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乾隆时期,两淮盐运使(掌管运输的官员)朱子颖(即朱孝纯,字子颖,号思堂,又号海愚,人称“戟髯”,东海—今山东郯城人。清代官员、诗人、书画家。)讲了一个故事。
那时候,朱子颖还在担任山东的泰安知府。
话说有一天,有一个读书人来到泰山游玩,走到山中深处的时候,忽然听到山林的石壁中传出了有人说话的声音:“这是什么地方经书的香味?难道是有转世的人来了吗?”
读书人正惊疑间,就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那石壁从中间裂开。
那石缝中出现了一座宫阙楼阁,全部都是紫贝美玉装饰,耸立在山顶。
不一会儿,有一位年老的儒者,头戴顶冠,腰系束带,从那楼阁中走下来迎接他。
读书人大吃一惊,忙问那老儒:“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儒回答说:“这是经香阁。”
读书人又问:“这经香阁是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吗?还是有什么悠久的历史?”
老儒微笑着答道:“这说来话就长了,请坐下听我慢慢讲来。”
读书人一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一边说道:“愿闻其详!”
那老儒也坐了下来,侃侃而谈:“从前孔子孔圣人,删定经书,传教万年。各种经书的要义、包含在精微言辞之中的深刻哲理,一代一代的传授下来。
汉代的各位大儒,距离上古不远,因此他们的阐释注解,大体上还能够遵循先圣的本意;而且当时风俗淳朴,尚未流于凉薄,也没有培植党羽、争名夺利的习气,只是各自传承老师的学说,实实在在地追溯学问渊源。
流传到唐代的时候,这些上古流传下来的斯文风气,也没有什么改变。
到了北宋时期,摘取了其中的精华,刻为注文疏解一共是十三部,全都得到先圣的嘉许。
后来,大儒们担心新的学说日渐兴盛,儒家经典学说会逐渐失传,所以建造这座‘经香阁’来贮藏它们。
这阁楼的中间,陈列的是初刻本,都装在五色玉做成的盒子里,这是为了对先圣的遗教表示尊崇。
再附上历代官家刻印的本子,装在白玉做成的盒子里,这是为了彰显各朝各代帝王们倡导圣教的功德。这些书都放在阁楼的南面。
而这左右两边摆放的则是各家私人刻印的书本。他们的每一部书印出来,必定选出其中印刷精美的,以年代的先后为顺序,收藏在这个阁楼里。这些版本都装在青玉做成的盒子里,用以奖励那些钻研古籍辛勤的人。这些书都放在东西两面。
这阁楼里所有的经书,都用珊瑚做标签,用黄金做了锁和钥匙。
那东西两边厢房里,都是用沉香、檀木做的小桌子,用锦绣做的垫子。
各位大儒的神灵每年都要来视察一次。他们来了以后,就一起依次坐在这个阁楼里研讨一番。
那后面的三排房子里,则是唐代以前,诸位大儒阐述经书义理之类的书,逐套编列,分别收入一个库房。
除此以外,即使是着作与身高齐平,声望荣誉超出当代之上的人物,他们的着作也只是听任他自己收藏,哪怕是流落于民间,甚至散失于深山之中,也不得进入这座阁楼一步。这是先圣的意旨。
每到子时和午时,这些经书里的一字一句,都会发出浓浓的香味,所以这座楼阁就题名叫‘经香阁’。
这些经书,之所以会发出香气,那是因为一元旋转,二气交融。阴气起于正午时,而阳气生于夜半的子时,圣人的心与天地相通。
历代各位大儒阐发圣人的义理,精微深奥也与天地相通,所以也能与天地互相感应。
但是,经书的这种香气,必须是能传承这门学问的人才能闻到,其他人则不能。
世上的儒者对这十三部经书,有的夜以继日钻研仰望一辈子;有的深推曲解,吹毛求疵,百般抨击,也是各自因为他的性情学识的根底不同。”
读书人这才对这“经香阁”有了大体的了解,不过他还有一事不明,就问道:“为什么我刚到这里,你就问有其他什么地方的经书香味呢?而且你又怎么知道我是转世重生来的呢?”
那老儒笑道:“先生四世以前,做的是刻字工,曾经手刻过半部《周礼》,身上的馀香还在,所以,您一靠近,我知道您来了。”
说着,那老儒带着读书人走进了经香阁内,并引导着他四处参观楼阁厢房,还拿出茶点果品招待他。
临别之际,那老儒对读书人说道:“您要珍惜自爱啊,这个地方是不容易来的。”
读书人从经香阁里走出来后,回头一看,那宫阙楼阁都消失不见了,只有群峰直插云霄,树木幽深,不见人迹。
纪晓岚按:这件事荒唐怪诞,大概是推崇汉代经学的人编造出来的寓言。
汉代儒者,以解释古书字句为专门的学问,宋代儒者重在阐发经书的义理。
看起来似乎汉学粗疏而宋学精要,然而如果不明白古书字句的意思,又怎么能了解义理?
一概而论地诋毁、排斥汉学,视之如粪土,这就未免有点像,华美的大车已经造成了,却回过头去斥责早先没有辐条的车轮;又好比是刚刚渡过了迷津,立即焚毁了宝贵的筏子。于是,这就是攻击宋儒的,纷纷而起的缘故。
所以,我在编撰的《四库全书·诗部总叙》中说:“宋儒攻击汉儒,不是为了讨论讲解儒家的经书,而不过是刻意想要胜过汉儒罢了;后人攻击宋儒,也不是因为讨论讲解儒家的经书,也不过是为宋儒诋毁汉儒感到不平罢了。”
韦苏州(即韦应物,字义博,世称“韦苏州”等,京兆杜陵—今陕西省西安市人。唐朝官员、诗人。)有一首诗说:
“水性自云静,
石中亦无声;
如何两相激,
雷转空山惊。”
他所要表达的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平心而论,《周易》从王弼开始改变旧的说法,是宋代儒学的萌芽,所以宋儒没有攻击他。
《孝经》的词义很明显,宋儒所争论的,也不过是今文、古文的字句的差异,并不关乎其中主要的意旨,因此都可以暂且搁置,不予议论。
至于《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各种注疏,都是根据古义而来,断然不是宋儒们所能做到的。
而对于《论语》、《孟子》,宋代儒者投入了一生的精力,字斟句酌,尽心尽力地去钻探,所取得的成就也断然不是汉代儒者所能赶得上的。
一般说来,汉儒看重老师的传授,学问都有来源;宋儒却崇尚本心的感悟,探索研究才容易深入。
汉儒有时过于执着于旧文,过于相信老师的传承;宋儒有时单凭主观臆断,往往敢于改造经文、创立新的概念。
其实这双方的优劣得失,差不多是半斤八两。
只是汉儒的学问,如果不读书不参考古义,就一句话也说不到点子上;而宋儒的学问,则人人都可以高谈阔论。
这中间就好比是兰草与艾蒿同生,确实有不能不尽人意的地方,这就是宋学遭受讥笑指责的缘故。
由此看来,前面这种虚构的故事,也不是无缘无故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