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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康复训练室出来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是韩晓雪,而站在她身边的,是岑杨。
见到岑杨,我不免有些欣喜,又有些讶异,虽然早知道她要从丽江借调到北京工作,可调动需要过程,怎么也不会这么快吧?
她们的表情轻松,噙着一些笑容看着我,我迎面走去,刚才的声纳辅助使得我有了简单吐字的能力,向韩晓雪点头后,又对岑杨唤了一句“小杨姐”。
“小周,我来北京看你了……”
“北京……欢迎你!”
简单的对话,岑杨却不再言语了,她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轻松神情好像渐渐在破碎。
我有点奇怪岑杨的变化,韩晓雪先开口了:“第一次做康复训练,感觉怎么样?看起来效果不错,已经能简单说话了!”
“累……很累!”我摇了摇头,费了半天劲才说出完整一句话,“声纳辅助的效果,只是暂时的。”
“每次训练康复一点,积少成多,终会有彻底好的一天。”
“是的。”
韩晓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岑杨,说道:“训练这么久,饿了吧?咱们去吃饭吧,刚好为岑杨接风洗尘。”
随意在医院附近找了家餐厅,几个家常菜很快上齐,吃饭途中佩戴发声机器比较显眼,所以我只能听着两个女人交谈,偶尔插个一两句话。
岑杨没有了刚见到我时那样的局促状态,她向我们讲述了来北京的缘由,并表示此次工作调动在北的时间不短,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她。
我则笑了笑,用笔记本写字调侃道:“谁不知道小杨姐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啊,到时候不知道有没有约饭的时间了。”
“会有的。”岑杨扶了扶眼镜,“刚才你们说在这儿附近租了房子还没搬进去,我还没去公司报到呢,正好可以帮帮忙。”
“那再好不过了。”停了停,韩晓雪又问道:“你们公司给你安排了住的地方吗?要是不嫌弃,可以搬来跟我睡。”
“不用不用,公司有安排住宿,离这儿大概四十分钟路程。”
……
吃过饭后,我们去了酒店退房,把行李统统搬到了租房,在这之后又一起去了超市,选购了一些床上用品以及生活用品。
铺床的时候,岑杨去上厕所了,我三下五除二铺好了床铺,再去看韩晓雪,发现她满脸愁容的看着床铺,那里被子在被套中卷成了一坨。
我哭笑不得,用发声机器说道:“哈哈,原来你不会套被子!”
韩晓雪略带不好意思,回道:“给我点时间,我可以套好的。”
她说着又把身子蒙入到被套里面,然后在忙中一阵摸索,却显得手忙脚乱,迟迟没弄好。
“雪啊雪,我以为你一直都是冰雪聪明的,没想到这么笨!”用语音播报了这句话,我看不下去了,也同韩晓雪似的,把半个身子钻进被套。
谁知韩晓雪根本没注意到我,她手里还在做着铺开被子的动作,结果就是“砰”的一声,我俩的脑袋稀里糊涂的撞在了一块。
这一下撞击,我们又条件反射的站直了腰板,于是被套压在了我俩的头上,冬季猖獗的静电在被套里啪啪作响,电的我俩那叫一个手忙脚乱。
终于从被套里挣扎出来,我们面面相觑,各自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竟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韩晓雪眼睛快笑成了月牙,她对我说道:“我都快弄好了,你还要钻进了干嘛?存心搞破坏嘛?”
我拿起放在一旁的发声机器,回击道:“你还好意思说?套个被子那么费劲,我看不下去才帮忙的!”
韩晓雪指着床说道:“说得你很厉害似的,那你来。”
“来就来。”我轻蔑一笑,不用钻到被套里就轻易的把被子与被套的四个角契合,然后又掀了掀,被子就已经完全套好了。
随即我便以得意的眼神看着韩晓雪,一副“怎么样,我牛逼吧?”的模样。
韩晓雪不按常理出牌,她“切”了一声,说道:“会套被子有什么了不起的,看把你给能的,有本事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一个给我看看呀。”
听她这么一说,我在她床上胡乱抓了一把,把床弄的乱七八糟后,又飞奔的逃离了此地,并且一边跑一边回头吐舌头。
韩晓雪满脸震惊的看了看床铺,又看了看我,随即单手扶额,苦笑道:“你心眼可真小,说你两句就使坏!”
我摊了摊手,意思是:你能奈我何?
韩晓雪黑着脸从房间走出来,我立马离她远远的,可她并没有朝我走来,而是走进了另一个房间,然后把身子一躺,说道:“嗯,这个床铺挺不错,我就睡这儿了。”
我立马表示抗议,她则表现的比我还要无赖,就霸占着床不走,我不得已只能回到她那个房间,然后重新整理好了床铺。
这时岑杨也从卫生间出来了,有她的帮忙,原本就被韩晓雪布置得温馨的租房,得到更多的物资和物品加持,看起来更具有生活气息了。
……
这一弄就弄到了晚上九点,到了岑杨该回酒店的时间,韩晓雪推着我出门说道:“你小杨姐要回去了,你去送送她。”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韩晓雪便把房门关上了,而仅仅五秒过去门又被打开,她丢给了我一件厚实羽绒服之后,才终于紧闭了房门。
我穿上了羽绒服,然后把发声机器,从里面的衣服套到了外面的羽绒服上,这才对岑杨做了个“走吧”的手势。
岑杨的行李都放在两个地铁站距离的酒店里,我们去往地铁站的路上,我不太方便讲话,所以一直都是岑杨说话,哪怕仅仅是这样,我也有了些许怀念的感觉,因为我和岑杨有多年的情谊,尤其是在广州那会,像这样的漫步聊天,是我们常常会做的事情。
快要到地铁站的时候,岑杨从包里拿出一张信封,递给了我,然后说道:“小周,你我都是摄影师,这些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向公司网站寄来的明信片,送给你了。”
我接了过来,然后打开,那些明信片里有全世界各地的风景照片,极光与冰山,海洋和沙漠,悬崖跟高原,各种悬殊壮丽的场景徐徐呈现,而在这些场景之下,各种语言记录了一句又一句的寄语,我在这之中见到了许多心情与故事,因此有了震撼的滋味。
我终于回过神来,在键盘上按下按键:“为什么要给我这些?”
岑杨轻轻笑了笑,回道:“刚到医院的时候,我在训练室的窗外看见了你的发声练习……在我看来,这似乎有点漫长与艰辛,长久下来,你一定会有煎熬的滋味……可现在的你,一定没有心情去做与康复无关的事情,所以我想让你看一看来自每个角落的照片故事,烦闷之余你也可以去网站上与他们交流……也许,你也能成为寄出明信片的人。”
“我真的可以成为寄出明信片的人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
岑杨的话语很质朴,我却涌起了莫名的情绪,我又在照片之中见到了被战争摧残的国度,落后地区向上奋发的人们,还有即使自身被苦难淹没,也要给予世界温暖的人群。
我们不是歌颂苦难,而是歌颂那颗直面苦难的心,于是我也开始蠢蠢欲动,迫不及待的想登上岑杨说的那个网站,看一看那些不同来源的明信片里,究竟有怎样的背后。
岑杨在我出神间,又对我说道:“治疗的过程一定很痛苦吧?”
我不解的看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发问。
她颤抖着手指触碰我脖根处的纱布,声音竟然带着哽咽:“小周,你不是告诉我只是一个小手术吗?我问过医生了,手术需要在在你这儿开刀插管,这该有多疼啊……”
“有麻药的,不疼。”
“怎么能不疼呢?这可是开刀!”岑杨难过极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场手术的风险性?还让韩晓雪瞒着我?如果我不来北京,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告诉我这些?”
我终于明白了刚见面时,她态度里猝不及防的变化来源何处,原来她一直在为我难过,只是不想让我看到,所以才隐忍不发。
“小杨姐,对不起……”迟疑了许久,我才用发声机器打出这句话,可这种声音是冰冷的,连一点儿此刻想说的都无法表达,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岑杨在风中低落。
其实,在与岑杨共同出现的画面里,我表现的还算情绪稳定也都是强颜欢笑,毕竟,持续六七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那些苦楚与酸涩都是实打实的吞进了肚子里,却谁也不能说。
岑杨用手抹了抹湿润的眼眶,说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好端端跟你讲这些煽情的话……我们都曾说过,我们是家人,是姐弟,所以以后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瞒着我了,好吗?”
我在岑杨的目光中重重点头,而地铁站也在不知不觉中抵达,岑杨在泛着白织灯光的地铁站朝我挥手,并说道:“我的终点到了,你快回去吧。”
我同样挥手,心里却搞不懂她为什么要用“终点”两个字?这儿明明就是她回酒店的地铁出发站啊。
2
我看着岑杨离去的地铁站愣了好久,直到耳朵被冻的有些痛意,才反应过来该回去了,而走在霓虹的北京街头,我得到了今天第一个独处状态,于是我把步子放的很缓,想借这个时间来消化白天康复训练带来的压力和焦虑。
我回忆着白天护士教的三个环节,然后尽量装作正常走路,背地里则练习起那些动作。
反复做了几组动作之后,我的舌根获得了细微的充盈感,我便在发声机器上打字,从两个字的词汇开始,不断试着跟住机器语音吐字。
我就这样尝试着,已然忘记在这条路上走了多久,只是依稀见到行人每每与我擦肩而过,都投来怪异的目光,我一一忽视,可没有声纳辅助,此时我那两侧麻痹的声带发出的声音效果,完全不能跟在训练室时相比。
我不免有些气馁,并没来由的产生强烈烦躁的之心,这样的心绪让我停下了练习,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处公交站台的长凳上。
此刻我还是有不死心的想法,便又试着吐字发音,可结果仍然不是很好。
我终于放弃了,低下了头看着路面失神,心里更加胡思乱想起来,然后条件反射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
才刚用打火机打着了火,公交车便驶进了站,不知道是公交车灯还是火光刺亮了我的双眼,我在转首躲闪间,却看见了韩晓雪穿着硕大的羽绒服,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
我下意识的把没点着的烟捏成一团,而韩晓雪已经来到跟前。
她坐在长椅的另一边,跟我一样把目光看向驶入车站的公交车,沉默了一阵之后才说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我没回答,她却自问自答的说道:“怕你一个人回来遇上状况,所以才想着出来接你。”
我已经可以很流利的使用发声机器了:“我知道的,让你担心了。”
粗略的对话后,我被撞破吸烟有点儿不自在,她也很默契的知悉着我的不自在,一时间我们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直到一阵风吹来,韩晓雪揶紧了身上的羽绒服,终于指着我的裤兜说道:“你那儿还有烟吗?”
我以为她要没收我的烟,便迟疑了片刻,这才从裤兜里掏出中南海的烟盒递给她。
她接过,细细看了看,最后竟从中抽出一支,又轻轻说道:“有火吗?”
我搞不懂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把打火机给了她。
“啪嗒”一声,火机窜出火苗,她借着火苗伸手去点烟,只是她从来不抽烟,所以点烟的姿势不对,不把烟含在嘴里吸气,很难将烟烧着。
尽管费了点劲,韩晓雪还是成功点燃了烟,她根本不懂得吸烟,以至于第一口就深深的吸着,然后理所当然的被呛到了。
我看到这里,终于按耐不住,一只手拍着她的背,连发声机器都忘了使用就急切问道:“你做什么?”
“我想试试吸烟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喉咙处传来的嘶痛,让我记起我还有发声机器的帮助,便用着发声机器的平淡语气表达自己的不满:“可你的样子根本不会吸烟!”
“你也是从不会吸烟,再到烟不离手的,不是吗?”
“我是我,你是你,我不能没了烟的存在,但你不一样,烟是有害的,你千万不要尝试……”
字打到一半,我的手指忽然就停了下来……就算身体条件恶劣到这种程度了,我还离不开烟,又有什么资格去劝说别人不要吸烟?
韩晓雪没顾忌我的劝阻,自顾自的吸了口烟,她又被呛到了,并且咳嗽的厉害,我伸手去夺她手里的烟,她却摆摆手,自己把烟熄灭了。
“烟好像也不是那么好抽,你怎么会一直想抽呢?”
我欲言又止,而就在我不知该说什么时,她却话锋一转,说道:“戒烟吧……我理解你迫切想恢复正常声音的心情,也理解你在漫长康复中会出现的焦虑……但为了好起来的那一天到来,你更要下决心戒烟了。”
我沉默了片刻才给出回应:“道理我都懂,我尽量做到吧……”
韩晓雪忽然看向我,而此刻又有一辆公车驶进站,她的言语夹杂着汽笛声,传达给了我。
“可能此刻你心底有着某个重大的心结,因此恢复治疗并没有排在首位……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两者不冲突,相反你想见到某个人,想解释与她的误会,都需要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完全可以当作你坚持下去的动力……而戒烟,无疑可以缩短康复的时间。”
我心里挣扎急了,各种想法在公交车来来去去之中交锋,韩晓雪还在看着我,我却点起了一支烟……我发誓,这即将是我吸最后的一支烟。
火光闪烁摇曳,我吸烟的动作戛然而止,随即目瞪口呆的看向韩晓雪,不敢置信的按下键盘:“你……都听到了?”
“是。”
我默默熄灭了想吸的最后一支烟,心思飘忽到第一次康复训练前的夜晚,那个时候我独自守着病房,用发声机器对着虚无,讲述了关于乐溪的磅礴思念……原来这一切,都被韩晓雪听到了。
而此刻韩晓雪眼里透着的真挚,给了我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我终于意识到眼前女人暗藏的情愫了。
以往我觉得韩晓雪是比我高许多段位的人,所以在我们交汇的故事里,她永远都不应该对我这个小人物产生什么别样的感情,但这一个瞬间,我读懂了她从未刻意表达过的内心,这种内心叫做喜欢,而她的喜欢,不争不抢,不言不语,从来都只是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默默出现,默默陪在我身边。
当我确信了这点后,莫大的兵荒马乱便在我的宇宙中动荡……她怎么会爱上我?我身有残缺,还忘不了遗失于杭州的爱,又要如何回应她这些蕴藏深厚爱意的付出?
既然无法回应,我也不能心安理得的一直接受她的付出了。
我慢慢从错乱中坚定,正欲开口,韩晓雪却先一步说话了。
“租房附近有一家足球俱乐部,场地很大,我在那儿办了会员。”
我不明白她想表达的,附和着回:“挺好的。”
“对了,附近就是大学城,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在网上报一些大学主讲信息媒介的公开课?”
我掉入到她的对话思维,想了想之后打字回道:“当然应该,北京可是首都,各种技术都在时代的前沿,去大学里学习,肯定能得到提升的!”
“说的对,那我得现在就报名,等会怕抢不到了。”说着,她居然真的当着我的面拿出了手机,然后浏览各大高校的官网,找寻公开课。
浏览了一会,韩晓雪朝我递来手机:“你看这个怎么样?”
“清华大学知名教授的讲课?这个得去。”我又看了看,“你看这个首都广告信息商业交流会,这个更应该去了。”
“对欸,但是这个交流会参加需要条件。”
“我看看啊……上面写了广告优秀从业者,我觉得你挺符合的,你注册申请一下。”
“行。”
韩晓雪点点头,然后捣鼓起手机来,等到报完名之后,她才表情愉快的对我说道:“自从毕业,我在艺卓连续工作了三年,跟你来北京总算可以歇一歇了……以后呢,我陪你做康复训练,没事可以去踢踢球,参加一些跟广告相关的活动,给自己充充电,这样简直一举多得!”
我愣了一下,她的言语,让我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劝她离开,忽然就梗住了。
我在片刻之后才用发声机器说道:“有时候偶尔停一停,未尝不是坏事。”
韩晓雪笑了,然后她扬着如同冷冬里最绚烂之花的笑脸说道:“天太冷了,我们该回去了。”
“嗯。”我随着她起身。
就在这时,韩晓雪在前面,轻轻说道:“我会陪在你身边,无论什么身份……”
她的声音有些小,我没太听清,但还是从当中捕捉到只言片语,因此僵在原地,以震撼的目光看着她……
她回过头,却逃避着我的眼神:“我在北京有想做的事情,你呢?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我把岑杨给我的明信片放到了韩晓雪手中,继而打字回道:“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不过可以上网跟这些寄明信片的人交流交流。”
“这样很不错。”韩晓雪点点头,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塞到我手中,“你越来越积极了,奖励你吃糖。”
我掂量着手里的分量,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用这么幼稚的方法来对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