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广的河床中,银白色的沙洲一座连着一座。清亮亮的水流在脚下很远的地方静静地流淌,听不到一点声响,也看不见一点波澜。
随着人流行走在大堤上的沙志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细细的江流。
先前发生的一切,高分贝的喇叭声、发动机的轰鸣声、江秋天伯父的宣判声,都已经消逝,消逝得无影无踪。
几个被判处死刑的生命,也都已经远去,远得看不见一点影踪。
虽然他们曾经来过,但已经离开,而且将永远地离开......
就在沙志若有所思默默地凝望时,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扭头时立刻看到两个身高与他差不多的小伙子。
其中一个一头微卷的头发与一张黝黑的脸膛,那一脸令人愉悦的笑容不是周浩然还能是谁。
“是你!”沙志微笑着打招呼。
虽然同处一所学校,且宿舍仅仅隔着一条并不算太宽的梧桐路,但是如果不是刻意去寻找,只是随缘去偶然相遇,想要再次相见其实并不容易。
周浩然介绍身边的小伙子,他的同班同学林水。沙志虽然没有接触过,但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年级前几名中的人物。
长得清清秀秀的林水,名字在最近两次的年级成绩排行榜上都能见到。
见到排行榜上的人物,沙志的竞争意识立刻升了起来,打过招呼后即与二人并肩朝前走,边走边琢磨着如何探取点学习的信息。
李心刚、郭家宝等一帮人,则在沙志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朝前走了。
“平时总听说你们班的学生很厉害,今天遇到,正好问问你们班那个郑雨是谁,是个女生吗?”沙志笑笑问。
因为那个不知道什么模样的郑雨已经连续两次夺得年级排行榜的第一。
“女生?”周浩然笑道,“不是女生,是个大胡子。”
“大胡子!”沙志停下脚步,扫了一眼附近的人群,但没有见到那个大胡子,说,“是那个个子很高,脖子也黑黑的家伙吗?”
“正是他,”林水也笑了起来,“没想到竟然有人把他想像成一个女生!”。
“时不时能见到。原来他就是郑雨,我一直以为是个女生呢!”沙志重新向前走,边走边问,“他到底多大了?”
周浩然呵呵一笑:“其实也不大,只不过长得比较成熟罢了。具体年龄不知道,这是他的第三届。”
“才第三届?”沙志有点惊奇地看着周浩然说,“我以为至少五六届了!”
周浩然倒是见怪不怪,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的情况有点不一样,但我们班还真有第六届的。”
“第六届!”沙志惊讶地说,“还真有六届啊,那不是高八了吗?复读那么多年,一定了不得,我可是一直在当传说听!”
周浩然说:“六届怎么了,高八又怎么了?只要有机会,农村的孩子谁不想跳出农门,争取考出去?关键是家里有没有条件让他继续读下去。”
“对,也不完全对。”林水接着说,“说对,这话大致没错。农村的孩子肯定都想跳出农门,但是要说都在争取考出去也未必。我去年在英中读高三的时候,懵懵懂懂,什么也不懂,虽然也是在准备高考,但与现在比起来,学习上好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去年到这里复读后,才发现这才是在准备高考,这才是在准备考大学。在英中时当真是在傻学,并不是真的在争取考出去。借了高考的名在那里傻学!去年是高三,今年是高四,货真价实的高四。”
“本来就是高四嘛!”周浩然说。
林水连连摆手:“不同,完全不同。到这里后,我向你也向其他同学学到了很多东西,尤其是那些经历阅历都比较丰富复读了好几届的同学。”
周浩然说:“难怪你的成绩能始终排在前面,原来是把这里当作事实上的高三了。”
“有那么点意思,可以说现在才是我的高三,真正的高三。虽然是高四,但本质上应该是高三!”林水看了眼沙志后继续说,“别看那郑雨是个大胡子,但他是个有经历有阅历有故事的人。据说他以前不好好学习,高考落榜后顶替父亲的岗位参加工作,被安排到楚山乡一个偏僻的山间收购站收购废品。
“偏僻的收购站没什么事,日子也过得很清贫,但时不时能收到一些旧书。不要小看废品收购站,每天即使只收一本书,一年也能收三百六十五本。尽管大多数旧书的价值不大,但是每个月只要能收三五本好书,一年下来池不得了,两年下来,更不得了。”
沙志在小镇上长大,对子女顶替父母的岗位参加工作不陌生,对废品收购站更不陌生,但对能收到一些好书还是感到有些奇怪,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应该也有可能,于是接着说:“我老家穆城街上有废品收购站,造纸厂也收废纸废书。一眼望过去,好像都乱七八糟的,不曾想废品中还能拣出一些好书。”
“当然可以。垃圾,废品,用点心,说不定就能做到变废为宝!”林水笑笑,“更重要的,通过阅读,磨炼了他的意志,也提升了他的境界。”
“偏僻的收购站,苦闷的日子,他来了个升华。”沙志边思考边问,“会有些什么好书?”
“据他说,有《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青年近卫军》等。总之有不少名着。不要小看了农村,虽然是偏僻的山间乡下,但还是有些好书。上学期我从他那里借过一套上下本的《弗洛伊德传》,据说也是从废品里面拣出来的……”
“弗洛伊德,那位精神分析大师?”沙志打断林水的话后见周浩然点点头,接着问,“我记得他有本《梦的解析》非常出名,这《弗洛伊德传》与《梦的解析》是什么关系,是另外一个书名吗?”
“不是,是另外一个人写的传记。”周浩然说,“《弗洛伊德传》那本书我也翻了一下。因为《梦的解析》太有名,起初我也以为是另外一个书名。翻起来之后,才知道是弗洛伊德的传记。虽然是传记,但因为弗洛伊德本人是位精神分析大师,讲述他的生平自然离不开精神分析,书中引用了《梦的解析》中的很多内容。
“我没读过《梦的解析》,但猜想那应该是一本很专业的心理学专着,像我们这种门外汉阅读起来可能比较费力。但这《弗洛伊德传》是传记,不是专业的精神分析专着,总体来说有个好处,便于我这样的读者阅读。”
“看来你们的收获都不少。”沙志笑着说。
“想看?”周浩然瞅了沙志一眼,“但那种书不适合现在看,想看的话高考以后再说。”
“这岳城街上的书店也没有那些书,他那偏僻的山间废品收购站怎么会有?”沙志问。
“这叫缘分,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能说山区农民就没有精神追求。说不定是破四旧时流出来的书,落到了某个人手中,但又被某个不肖子孙当废品给卖了。”周浩然笑笑,“说不定也有些书是他花钱买的,并不是收的废品。”
“看来那个废品收购站是个好地方。”沙志说。
“大胡子在那个偏僻的废品收购站工作,成天没事。既然无所事事又发现了一些自认为不错的书,于是开始阅读那些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林水缓了缓继续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也改变着他对社会对学习的认识。去年正月间,在高中毕业离开校园好几年后,他决定重新走进校园学习重新参加高考。去年他在楚中参加过一次高考,再次名落孙山,但是今年的状态很猛。”
“所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个人物!”沙志笑笑,接着问,“你们班还有些什么人物?”
“人物吗?”周浩然笑着说,“文复人物!”
林水没有接二人的对话,说:“有个女生杜行云,去年在芙中参加高考,已经超过重点本科线……”
“超过重点本科线还来复读?”沙志差点惊掉了下巴。
虽然在年级排名榜上见到过杜行云的名字,而且基本上是与大胡子、林水等名字排在一起的,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竟然代表着一个已经考上过重点本科的人。
林水瞥了沙志一眼继续说:“我也没想到。去年刚到这里复读时听说以后,当时的表情肯定跟你一模一样。心情,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英中去年高考应届生剃了一个大大的光头,中专也没有考上一个,她却拿着重点本科不去,我当时简直是难以置信!后来才知道她是因为高考发挥不好,刚刚达到重点本科线,转而奔着考全国最好大学的目标而来的。”
“不说不知道,你们班还真有点卧虎藏龙啊!”沙志瞅瞅二人说。
这时大胡子与高个子从他们身边快步走了过去。等那二人走开几步以后,林水头一抬介绍说:“那个高个子叫张炎,已经读到第五届,这是他的高七。”
“原来他叫张炎。因为他个子高,自我进校起就对他有印象,那时他好像已经在复读班。你说他已经是第五届,这说不定是我们班英语老师的同班同学呢!不,他还是要低两届。”
文科班的英语老师在沙志进校那年从芙蓉师专毕业,分配来校教高一,然后与沙志一起升到了高三。沙志跟着又饶有兴趣地问,“第六届那个呢,在不在?”
周浩然扭头四下看看后说:“可能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想认识?”
沙志说:“倒也不想。只是被你们刚才的话惊到了,觉得什么奇怪的事都有。”
林水说:“我也奇怪他们怎么这样有毅力。虽然与他们一个班,但是也不好多问,说不好正是人家的伤。”
说到这里,沙志转而问起了跨省高考。
周浩然一听赶紧停下脚步问:“你有门道?”
林水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沙志马上说:“没有门道,而且是前一阵才听说。”
“才听说?”周浩然边说边和林水重新向前走,“现在已经三月份,即使有机会,时间也基本上赶不及了。”
“你们有没有试过?”沙志问。
周浩然扫了林水一眼说:“我以前在秀水借读过,知道一点情况。但是去外地参加高考,要求的不是一般的关系。我以前的一个同学,差不多是去年这时候,有幸迁到西部去参加高考,后来在那里考上了一所本科学校。”
林水叹了口气:“我以前太单纯了,在英中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听说过什么‘跨省高考’、‘异地高考’。到这里后,偶然听同学提起,方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情况。不过,因为没有门道可想也没放在心上。”
“还真有这种情况?”沙志愕然地看看二人。
虽然与李心刚、郭家宝曾经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沙志当真听到有可能真有其事时,仍旧有点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感觉。
“我也就是听说,再没有见过那个同学。据说,他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西部某地,然后把他弄了过去。”周浩然说。
“嘿,看来是真事,”沙志扭头看了一下身后说,“你联系下你那个同学,说不定也有机会过去。”
“心动不如行动,试试看。”林水附和道。
“不好说真假,”周浩然嘿嘿笑了两声,“这事即使是真的,但他怎么可能随便帮我,抓到了说不定是要砍头的!”
“砍头?”沙志看着周浩然说,“有那么严重吗?”
“你没看古代科场作弊的处理吗?”周浩然又笑了起来。
沙志“嗯”了一声不再吭声。
“假如像我那同学一样,有直系亲属还可以考虑,其它的就不要多想了。”周浩然摇摇头,“而且,现在已经到了这个时间,不用再多想了。”
三人都不再说话,随着人流缓缓前行。
清风拂面,白衣江对面缓缓飞起了一只绿色的风筝,竟然也是一只大蝴蝶。
周浩然停住脚步,扭头微微一笑:“应该不是你送我的那只,那只早已经被我放飞了。”
“原来是这位兄弟送的,”林水停下脚步望着空中说,“好东西,我是人生第一次玩,玩得很开心!”
“那只风筝是机缘巧合从空中捡来的。从空中飞来,又向空中飞去,飞来又飞去。空中,应该是它最好的归宿。”沙志也停下了脚步仰望天空。
空中,绿色的大蝴蝶开始逆风飞舞。
“嗯。那确实是一只很漂亮的绿蝴蝶,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不是之一!”周浩然略带着一丝怀念说。
“那是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沙志笑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但是,当着“文复人物”的面,他又怎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