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阳缓步靠近,离女人越近,空气中一股迷人的香味便逐渐清晰。
这股味道一开始沁人心脾,清新柔和,宛如出浴少女自然散发出来的体香。但随着逐步靠近,香味渐渐浓烈,直到变得刺鼻,恶心,反胃。
在靠近她不过半臂宽的距离,那股味道彻底转变成恶臭,从骨子里烂掉的腐烂味。浓烈到好似能化为实体,一遍遍的冲刷着余阳尚且平静的表情。
余阳面不改色的蹲下身,歪着头去查看女人的脸。
那张层层碎发下的脸庞依旧年轻,紧闭的双眸,睫毛因风颤动。像是十几岁的少女,因贪玩无意间打起瞌睡一般。
他转移视线,往下看。
藏于暗处的,鲜红如活人一般的唇瓣。仔细观瞧,能发现嘴角挂着一丝未干的血迹。
余阳笑了。
他站起身,对不远处的谢时翊开口:“好消息,坏消息,公子可有兴趣听哪个?”
“……随意。”
“好消息,找到吃掉国主的凶手了。”
谢时翊松了一口气,转而道:“另一个?”
余阳目光如炬的盯着地上女人嘴角的血迹,笑得如魅如魑,情绪前所未有的高涨。
“是你的母亲。”
“!”
此话一出,谢时翊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倒是站在不远处的那群倒吸一口凉气。
谢时翊循声望去,反应最为强烈的那人正满脸惊恐,不住的往后退。身体撞到了同行的人,他也没有半分反应,不停的开口呢喃:
“怎么会……”
余阳几步走到那人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什么怎么会,公子知晓什么?”
谢时翊还躺在地上起不来,所以也看不清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余阳走过去,背对着谢时翊,两人对面站了许久,才又有一道清晰的声音传入谢时翊的耳朵里。
“……这人……这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成了一具活死人了。”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
谢时翊愣神一秒,随即怒吼道:“!你们这些人……”
但喊到一半他便停下来,茫然的定在原地。
愤怒的驱使下,是对母亲的死亡。但冷静下来的原因,是他的愧疚。
他在停顿的瞬间,猛然间想起先前不曾记住,难以铭记的事情。
这些年忙着怀念母亲,忙着为救出困于牢笼的母亲。谢时翊拼了命的往上爬,拼了命的找人授予自己修仙的本领。
间隔的时间太长,长到他已经全然忘了,修仙是件极为漫长的磋磨。
自己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人,近百年的时间,早该寿终正寝。
他们说她早已死亡,并没什么错。
感受着胸口那枚母亲留下的物件,他头一回感觉其身上的温度是那样的冰冷,渗入进心口的寒凉。
余阳走过来,撤去他身上的两把长剑。
禁锢在身上的东西被撤开,但谢时翊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谢时翊没什么表情,目光朝上方唯一的亮光,说:“……我就说那畜生怎么大发慈悲,说找到替身就放了母亲。”
余阳说:“仇人死了,多好,你也如愿。”
“我并不如愿。”
谢时翊起身,看向中心位置的女人。
这一眼,与先前的神情一样,却又不太一样。
都是欣喜,前者是因终于找到母亲,可以带她逃离的欣喜。后者,更多的却是庆幸母亲并非一直被困在这里。
只是有一点,她到死都未曾离开这幽暗无光的地底。
看了良久,他平静下自己的心情,正色道:“母亲既已死,那我如今带她走便理所应当。“
”不可!“
他话音未落,人群里就传来一声高呼。
谢时翊循声望去,正是方才那人。
这人他在国主的身旁见过许多次,似乎是他的心腹。
谢时翊眉头微蹙,不满道:“母亲早已去世,神君也给你们找来,为何还要纠缠不放?”
男人脑袋又缩回去了。
谢时翊见此冷笑一声,“殊姑娘方才说,凶手是母亲,可她既死了十几年,又是如何在这时行凶。”
余阳摸了摸下巴,回头看了眼方才的男人,一把将人扯过来。
“你说。”
男人格外怕余阳,本来被他拖过来腿脚就有些站不稳。眼下竟要再由他陈述这件事,于是装出一副惶恐不安,口齿不清的模样。
“说……说什么?”
余阳亮出武器横在他的致命处,说:“自然是丰都的真相喏。”
男人心有余悸的用余光瞥了眼余阳,匆匆收回视线,磕磕绊绊的说:“国……国主在当初就找了替死鬼,所以,所以祭台上暂时没人是可以的。”
谢时翊坐在地上,一只手撑在弯曲的膝盖上,说:“什么叫暂时没人?”
男人那对小眼睛滴溜溜的来回看,看余阳,看谢时翊,还不停的看向地上就剩下个腔子的国主。
谢时翊胸口憋闷的情绪还没来得及降下去,见男人这副模样便知有鬼。
“我来此本就是为了母亲,前因后果什么的,恩怨情仇什么的,不要再牵扯进我们。”
他直接站起身,缓步靠近中心的人形。一边走,一边说:“我要带母亲走,她被困太多年,我不能让她的魂魄一直待在这个没有人性的地方。”
余阳本想再拖点时间,哪知在谢时翊刚靠近女人的下一秒,洞内忽地传来一声低语。
声音很轻,又很遥远,听不真切。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道光柱猛然间穿过上方的岩层直击女人坐着的地方。
光柱照亮整个洞内,却也让谢时翊不得不停下脚步。
它直接对着女人的方向,强大的光源直接将她笼罩在其中,看不清内部发生何事。
片刻的功夫,它便由两人环抱的宽度,渐渐变小,直到彻底消失在原地。
谢时翊再往那边看的时候,她还是一样的姿势。
可还不等他开口提出疑问,下一秒,她直接翻身站起来了。
方才还在讨论已经去世很久的人,就这么在在场所有人的注视下,两手撑在地面站起来了。
四周瞬间陷入安静。
她背对着所有人,起来似乎精神气很足,还整理整理许久未曾打理的衣服和头发。
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所有人站在原地不动,静静的看着女人。
随后,似乎是注意到后面的一大群人,女人终于转回身。
其实不如诗文里的所描述的回眸一笑百媚生,惊艳四座的夸张。几十年没打理的头发和衣物,脸上还有污垢,再绝美的容颜都会掩埋。
转回身时,就是一副普通女人的脸。塌鼻梁,薄嘴唇,还有脸上不知多少年前施的粉黛,此时也变成了不知美丑的模样。
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不动,唯有谢时翊看到那张记忆中熟悉的脸,忍不住开口呼唤:“母亲。”
女人听到声音偏过头,莞尔一笑,温柔说:“小翊。”
如此温柔的话语,多像是一位性格温和慈爱,疼惜孩子的好母亲。
但谢时翊脸上期盼的神情僵硬,迈出的脚步也停在半空中。
女人仍旧站在原地,保持那张温柔的神情。
“怎么了,看见娘不开心吗?”
谢时翊唇瓣颤抖,哑着声音开口:“你又是哪路的妖邪?”
女人依旧笑。
此时那男人又一次开口:“就,就是她吃了国主,她不是人!”
那些侍从好似也有知情人,在男人说完的下一秒接着说:“若非她不愿死亡,丰都也不会着急的寻找神明求救!”
谢时翊捕捉到话中隐藏的东西,眼神犀利的转头,扫视一圈。
“知晓一切就站出来,躲在后面畜生都不如。”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慌,更多的是不屑。他们一致的认定谢时翊不是本国人,不配知晓这些事情。
没人回答,倒是谢时翊身后的女人传来一声轻笑。
“呵呵……我的好孩子,我当然是你的母亲。”
女人攀附上谢时翊的肩膀,冰冷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脖颈处,柔和语气道:“只有一点,我吸附太多阴魂,空有一副人类的躯壳,早没生命体征了。”
谢时翊隐去半张脸的神情:“那你现在是什么?”
她咯咯咯的笑,说:“拥有你母亲记忆,被多个妖魔残魂寄生躯体的……四不像。”
“……刚下来时,我在黑暗中听到的锁链声音,是你跟着我?”
“当然!我还看见你抱着我痛哭,说自己不孝顺,说自己愧疚。还看见你们打得火热,差点波及到我呢。”
“……”
见谢时翊不回答,她又捂嘴惊呼:“不过我既有你母亲的记忆,又有你母亲的模样,不若我就当了你的母亲如何?”
“我母亲呢?”
“母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高声大笑,女人细长尖锐的声音好似能穿透耳膜。
那张满是陈年脂粉的脸,在大幅度的表情下,零零碎碎的粉末脱离脸颊漂浮在空气中。面目狰狞,宛如一只吃人的恶鬼。
笑罢,她低下头,将整个脑袋倒转一百八十度,正对低头沉默谢时翊的脸,咧嘴说:“早在你接受你母亲的援助时,你不应最清楚这件事吗?”
“……”
“你的母亲,在你的身体里,在每个丰都人的身体里……”
“砰!”
她话未完,一把羽箭直挺挺的射入她的喉咙,穿过喉咙,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洞。
她摸了摸自己喉咙处的洞,转回身,看着射箭的男人,眼中含杀意。
在半空中虚抓一下,远处的男人被一道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喉咙,干哑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时翊看着这一幕没有任何触动,甚至想去看看周围。但这一看,竟发现原先站在自己不远处的殊禾不见踪影。
他抬头看着上方的光亮,因正对着光亮,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光暗反差极大的空间内,他隐约瞧见上方的光亮内站着三个人,却看不真切。
但谢时翊可以确定,那三人中有两位是他认识的!
谢时翊想要飞上去查看,但女人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笑嘻嘻的拦住他的去路。
“我们继续我们的话题。”
她已经解决完了那个射箭的男人,甚至还有几个一齐倒在地上。
谢时翊看着那群人,说:“你想说什么?”
她道:“你想知道什么?”
谢时翊:“我们是站在一边的吗。”
她:“是。”
谢时翊想快点解决,只因在殊禾消失的瞬间,他忽的意识到自己现状是不对劲的。
于是他简洁明了的开口:“遗迹和每年一次的神祭怎么回事。”
“神祭,重点在祭。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出处,神仙都往这里聚集,保佑这一方土地?”
她说着说着,很无奈的叹息摆摆手。在一个转身的功夫,藏于袖中的指尖飞动,快速捏了个什么诀,趁人不注意往洞口的方向而去。
又在转回身功夫恢复正常,见谢时翊没什么变化的脸上,笑吟吟的开口:“临鸢遗迹诅咒后代百姓,大妖创建法阵,让其正常生老病死。但丰都百姓不止损,推举神女找仙根凡人,引导以人魂滋养整个丰都百姓的长寿。”
这话落地的一瞬间,角落的人群更加寂静,落针可闻。
谢时翊转头。
他觉得,整个丰都的百姓都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敬重国主,驱赶外来。
他们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只是消耗一个普通人的生命而已。只是做了一点看似光明正大,实则偷偷摸摸的小动作而已。
谢时翊从来都不觉得他们是能沟通的人,吸噬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多少人精魄换来的长生。
女人说:“我就是历年以来,不知多数残魂聚集在一起的新意识。妖不是妖,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她顿了顿,时刻观察谢时翊的神情,几秒之后又道:“愿意告诉你这些,其实也是找到你母亲魂魄最后散尽的唯一执念,未能再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这段话,成功让谢时翊止住了上去的脚步。
可惜,眼前的人只是拥有母亲的容貌,真正的母亲早已不在。
“我的确怀念母亲,但你应该没有某个记忆。”
谢时翊强制自己恢复理智,免得被她带入莫名的情感漩涡内去,咬着牙开口:“母亲为确保自己不会被剥离记忆,在将我安置好之后,强制剥离自己的记忆并进行销毁。所以,就算她如今真的回到我身边,她也完全不会认识我。”
说罢,谢时翊亮出自己的佩剑,在寒光凛冽的剑气下,笑了。
“所以……开始我就不信你。”
女人愣了一瞬,并没有被拆穿的愤怒。她两边嘴角高高扬起,露出内里尖锐的牙齿。
“那可由不得你,有人吩咐了,你得死在这里。”
话落,说时迟那时快,手化长刀直接就捅进谢时翊的心脏处。
谢时翊似乎是没想到,脸上尽是震惊的神色,震惊于她的动作竟然这样快。
胸口的鲜血如泉涌,一股股的从他的胸口流出。他嘭的一声倒地,仰躺在地面,不甘似的看向洞口唯一的光亮。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他身上的血液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