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紫衣女子与雪狮静坐。
一旁的火堆犹然烧着什么,灰烬四散,似是永远也烧不尽。
女子看着那火中字句,目光沉沉。
“吼——”雪狮焦躁地刨了刨地上积雪,似乎也感受到女子心底不安。
沉默半晌,只听女子倏然开口道:
“小雪,想不想吃烤鸽子?”
女子似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抚了抚这庞然凶兽柔软的肚皮。雪狮原地打了个滚,虽不通人言,却也颇见灵性。
不过倘若它有灵智,却应当要问——如今天寒地冻,哪来的鸽子?
“好,那我便打一只给你。”
女子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枚筒状物事,冲向夜空,而后轻轻一拉。随着一道尖锐声响,那圆筒之中竟发出一道灿然华光。
这光芒足以照亮暗夜,却转瞬而逝。与方才那些象征着喜庆的焰火不同,这道火光象征着忠诚,它们只为一人的命令而升空。
而现在,她正要做抉择。
那雪狮似是被惊了一跳,低吼几声,登时拦在了女子身前。
不多时,一鸽子无端出现在天际,竟径直冲着一人一兽振翅而来。
女子信手将那残余的圆筒举起,掌心发力,而后只听“砰”地一声轻响,那鸽子似是还没弄明白发生何事,便哀鸣一声,扑簌坠落。
雪狮凑近嗅了嗅,却又扭头,颇见嫌弃之意。
“不拔毛你也吃得下吧?前两日那些尸首,你不是也吃得挺欢?”女子淡然说道。
纵容凶兽毁尸灭迹,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法子——世间一定没有比她更聪明的人了。
而即便是聪明如她,如此遮掩,也逃不过某人的直觉。她不得不感叹那少年的直觉竟如此之准,这也是她去那洞窟多此一举的缘由。
末了,她却将那鸽子足边信筒拆下,又随意将其架于火堆之上。
——江家有女名萱,师从曲州宋家......
那字条斑驳,却足见其上墨迹。
——十恶乱后,不知所踪......
女子瞥了一眼字条,随后无言将字条丢于火堆。
“吼——”
不久,一阵腥香袭来,雪狮跟着低吼两声,似是垂涎已久。
“吃吧吃吧...”
女子又席地坐下,将焦熟的禽肉向雪狮丢去。这一次,她却坐得离那火堆远了些。
“让我好好想想...”
那小小禽肉一口便能吞下,还不够它塞牙缝的。意犹未尽的雪狮闻言,茫茫然抬头望去。但见那女子像是疲惫极了,倚在山石上,似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
它低下硕大的脑袋,拱了拱对方腰际。对方如梦初醒,竟浑身一颤。待反应过来是这雪狮亲昵,她这才放下戒备,兀自叹息一声。
“小雪,该怎么办呢?”
那如瀑青丝之间,隐隐泛白。
......
天上飘着赤色的雪。
那是雪么?
梦境之中,顾见春看着那悠然降下的绯红雪幕,微微出神。
比起雪,那更像是某种禽鸟的羽毛吧?
“不是羽毛,那应当是蝴蝶吧?”
忽然,有个声音响起。他想起那是某次下雪,他与那少女竟争辩起这雪更像何物。
“雪都是自空中坠落而下的,蝴蝶都是凌空高飞的,如何也不一样吧?”
“笨蛋,倘若是飞不动的蝴蝶,当然也会坠落了!”
“飞不动的蝴蝶,当然是停下歇息,怎么会任由自己坠落呢?”
“倘若世上有一个令蝴蝶不得不追寻的东西,它当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追上去咯。”
“即便那代价是...力竭而亡么?”
“是啊,即便是坠落,也要追上去,因为蝴蝶的一生就这么短暂,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怎么可能因为疲惫而错过?”
“就这么简单?”
“没错,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你是在问蝴蝶嘛!”
......
顾见春不由摇头一笑,彼时童心未泯,总是口出妄言。如今细细想来,却是一语成谶。
他想起自己为何在此,于是抬步前行。这一次,却并未犹豫。
那紫衣少女倚在岩上,这次没有歌谣,没有低诉,只有满地因血流而汇聚的浅溪,正向他流淌而来。
“这是杀孽而成的血海,你见过的,就在那一日,那层层长阶之上。”
少女呓语道:“景明,太迟了...”
“不迟。”
顾见春摇头,任凭那绯雪落在他的衣襟,任凭那赤色溪水染红他的靴履,他却并未止步。
“回头吧...”少女低声道,“你看那道路险阻而漫长,你看那溪河幽深而逆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何苦如此艰辛呢?”
“不回。”
顾见春又摇了摇头,迎着那血河而上。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那歌谣仿佛声声泣诉。
但他也坚信一件事——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终于,越过重重血河,他第一次在梦中握住了那紫衣少女的手。
“那又如何呢?她已经毒入脏腑,即便你寻得半部霜华,也不一定能救下她。”少女抬眸看向他,这一次,却没有如期消散。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再犹豫,更不能在此耽延。”
“她在等我。”
这一次,顾见春并未答话,只是默然拔出钉于少女腹间的长剑,就如放走一只蝴蝶。
而后将长剑干脆利落地刺入自己心口,那时的悔愧,歉疚,羞惭,伤别,遗恨,还有与之而来的痛苦,怀疑,自厌,以及...怜惜与爱意。
它们纷纷化作漫天飞雪,却又在这如期而至的暖意之中融为甘泉,而后成为完整的他。原来这就是师父所说的破后而立,而在这过程之中,稍有不慎,便会为心魔所惑,迷失于长梦之中。
第一次于梦中杀人,他杀死那个只知悔恨的自己。
第二次,他杀死所有拦路者,只为拯救一个人。
哪怕拦下他的,正是他自己。
蝴蝶扑簌着羽翅,飞向天际。
“轰——”
梦境坍塌。
......
“小雪,我让你找酒,你怎么带我到这儿来了?”
夜来看着眼前洞隧,不禁挑了挑眉。
“师父会把酒藏在这儿?”
再热闹的大年夜,也终究会归于寂静。师父醉倒歇下,那少年玩了一日,估计也累极了,如今当是酣眠。她此时只想找一坛酒,独酌想事,却不料这扁毛畜牲一路驾着自己,停在了那洞天所在。
“我每日都在这儿,怎的不见师父来过?难不成此处除了那石室,还有我不知道的库藏?那倒是有意思了...”
“吼——”
那雪狮似是信誓旦旦,长啸一声,拱了拱她的背脊,示意她进去。
夜来不由观忖这洞隧大小——诚然,这头猛兽如今可钻不进去。
她无奈耸肩:“好吧,我就信你一回。要是你敢骗我,我就把你的白毛剃了,做个新枕头!”
那雪狮像是听懂人言,登时缩回头颅,远远躲开。饶是如此,它还是伏在地上,似是确信其中有酒。
夜来无暇其他,此时只想豪饮一通,于是也半信半疑入内。
——倘若走空,今夜可要注定无眠了。
谁料行至石门之前,那里竟当真放着一个酒壶,观其形制,还是师父他老人家酿的酒!
“原来在这儿...小雪鼻子可真灵!”夜来不由惊奇道,“千算万算,没想到师父竟如此偏心,不给我喝,不给那臭小子喝,却独独给你留了一壶酒......”
顾见春于门后倏然睁开眼,但听那女子自言自语道:
“不过我看你也无福消受了,这坛酒,不如还是我替你尝尝吧?你要是舍不得,大不了之后再赔你一坛就是了。”
即便是此处无人,她也难掩话中得意。
“景明,不说话就是答应咯?”
似是有意要欺负他此时不得擅动,那女子更是出言调笑道。
“......”
顾见春心中怒意顿生,奈何此时恰逢要紧之时,他除却静听,却是丝毫不能动弹。
“砰——”
他只得听着一门之隔,那女子一掌将酒壶拍开,而后比方才更为浓郁的槐花酒香袭面而来。
此时顾见春一时啼笑皆非,倒不知该说那孩子是来送酒贺年,还是无意之中办了坏事。
“哈......”那女子当即豪饮一通,不禁满足喟叹。
天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有如此畅饮了?在这山上待着,虽然清闲,却总归束手束脚,就连喝酒也要被看管,真是一点也不畅快。
——当真如此么?
她不由心念一动,好似自问自答一般说道:“当然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夜来蹙了蹙眉,此时烈酒入喉,那久违的热意却也覆上面颊与额顶。
“...谁想每日都被看管呢?还有每日都要看着那臭小子习剑,陪师父他老人家下棋,每隔几日就要以那些草药沐浴,想吃什么还要央求别人去买,最重要的是,连喝酒都会有人拦着,现在想想,下山之后的日子该有多自在...”
——当真如此么?
心底那声音却又问道。
“没错...山下可不会有人管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和谁打架就和谁打架,想杀人就杀人,想放火就放火,还有最重要的是,就算我醉上个七天七夜,也不会有人管我!这样的日子,还不算自在么?”
——当真如此么?
那道声音却不依不饶地反问道。
“真烦......”夜来倏然沉默,却自嘲道,“我承认,与从前相比,如今的日子正是我想要的,这总行了吧?”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回去。可是...”
她话音未落,却小口小口地喝着酒,细细品味着喉舌之间的辛辣,生怕一不留神便将这宝贵陈酿喝了个干净。
而在这之后,她却一动不动,久久未语。
那须臾之间,她想到了许多事。
——想起了那些总也烧不尽的密信。
——想起了方才火树银花照彻长夜之时,那少年雀跃的脸庞。
——想起了不意瞥见那老者对月酣饮,酩酊大醉,而后将一杯杯酒洒在槐树之畔的身形。
“师父,这一杯,思行敬你...”
“爹,娘,孩儿不孝。这一杯,是思行敬你们...”
“萧师兄,李师兄,这一杯,三弟敬你们...”
“还有...祈姑娘...”
老人似是醉得深了。
“这一杯,宋三敬你。”
他面上忽然露出一个虚幻的笑。
“师父,您醉了。别再喝了。”
终究是不忍,夜来走上前去,轻声道。
“阿姐,这一杯,思行敬你...”老者一面说着,一面将酒倒在地上,却也添酒入腹。
“师父。”夜来一把夺过酒杯,“您徒孙可还看着呢!您作为尊长,更应...”
老者却少有地将她话音打断:“小湄,你见过长姐。她现今如何?”
“既已修道遁世,您又何必再问?”夜来蹙眉道,“她很好。只是与您一样,都老了。”
毕竟是在宋家做了这么些年的当家掌事,比之师父,那身为长姐的老妇兴许更要矍铄而精明。
“是啊...都老了。”老者笑叹一声,“修道遁世...若论奉道皈依,恐怕是小湄比我这老头子机缘更甚。”
“不,我不如师父,可耐不住这清修之地的寂寞。”夜来挑眉道,“这红尘之中,还有许多难舍之事。譬如倘若让我知道有谁欺负娘亲,我一定会将他们千刀万剐,要他们百死难安。”
“小湄这是变着法说师父冷情?”老者抖了抖长眉。
夜来摇头道:“不,我是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悲剧重演。哪怕我死,也要将那些恶徒尽灭。”
“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不吉利。”老者不禁笑道,“还是说说你吧。小湄,你可想清楚了?”
夜来亦笑道:“若要想清楚,只需一坛酒。就是不知师父肯不肯给?”
老者笑弯了眼:“原来小湄不是来阻酒,而是来讨酒?”
夜来正色道:“何如?”
“不给。”老者捻须道,“你们不心疼,我姑且还心疼我那库藏美酒。你知道,那臭小子发起疯来,可不输于你。”
“......”夜来面色一僵,当即转头欲离。
“小湄。”老者忽而叫住她。
夜来脚步一顿。
“来年的压岁钱,为师也备好了...”
“呵...”
夜来登时笑了,却没回头。
——他们的牺牲不能,也不该是无意义的。
——那么多人以性命为代价所守护的东西,她怎能让其付之一炬?
“您那点压箱底的钱,还是给那小毛孩备着吧,我才不要!”
“你不要?那方才的还给我罢。”老者作势伸手。
夜来却挑眉道:“那可是我的奖赏,凭本事赢来的,我才不还!”
“阿嚏!”
璀璨烟火之间,苏决明倏然打了个喷嚏。
他登时若有所觉,看向那槐树旁的一老一少。
——这女人,又在说我坏话?
......
两相沉默之间,只余呼吸声此起彼伏,交错不绝。酒香愈发浓郁,顾见春知道,那是她将要喝醉的征兆。
等待良久,那紫衣女子终于再度开口。
“景明,猜猜我在想什么?”
“......”
自然无人回答,那女子似是自娱自乐一般说道:
“我在想...倘若我现在便下山,等你出关,岂不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了?倘若把这看做一辈子只玩一次的捉迷藏,我岂不是赢定了?”
顾见春呼吸一滞,险些一掌拍于那石门之上。所幸还未等他如此做,那少女却笑道:
“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我都骗你那么多回了,你竟然还肯信我的话,倒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笨蛋了...”
——这种玩笑话,倒也只有你敢说了...
顾见春感受心底怒意缓缓攀升,然而眼下却仍不动声色地解开那石门之障。
那少女梦呓般,呢喃道:“景明,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其实很讨厌等人的...”
顾见春微微一怔,那话音正与梦中所魇一一对上,彼时魔障,此时从那少女口中成了真,忽然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少女浑然不觉,却微笑道:“可我好像总是在等人。从前大年夜里,娘亲总是与我一同等爹爹回来。灯芯剪了又剪,灯油添了又添,直到天色昏明,爹爹才会披雪而来,带着一身的寒气。那时候,娘亲总是什么也不抱怨,只是替他拭去衣上积雪,而后将年夜饭热上一道。虽然爹爹吃上几口,便只是喝酒,但娘亲却高兴极了......”
“后来在山上,每逢大年夜里,我都会幻想着娘亲忽然出现,然后拉过我的手与我说,小湄,饿了吧,我们回家吃饭。可幻想终究是幻想,娘亲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现在...”
“再然后...便是在大师父身边,她似乎没有什么逢年过节应有的念想,从来都是如平日一般过活,只有我会数着日子,如幼时那般期盼着年夜。可即便是大年夜,她也不过是为我煮上一碗汤圆。”
“你知道,修炼霜华毒功的人,是不能吃热食的。那汤圆被她用冰镇着,甜腻黏齿,偏生她还自以为是地在红豆馅料里掺了铜钱...她脾气素来不好,若是不如她的意,便要说些怪话,故而我也不愿招惹她。你不晓得我是如何将那种东西吃下去的......只不过,后来我再想去寻那红豆铜钱馅儿的冰汤圆,却如何都不是那般滋味了......”
“再后来...我便渐渐没有过年的概念了...还记得大前年的年关,我还在西州行路。前年大年夜,是于妙音阁监视。去年的年夜,倒是景之邀我小酌几杯,他却也因着公事半道离去。那时候,我等了许久,便看着满园的梅花出神。一墙之隔便是欢歌夜宴,然而举杯畅饮的人却都那么虚伪。梅花很香,我折下几枝,送给了小筑那些孩子,也让他们沾沾宫中喜气......”
“可今日不一样,我很高兴。因为我吃了饺耳,收了压岁钱,点了爆竹,还喝到了师父珍藏的槐花酿。我高兴是因为这是往年都没有的,虽然师父不说,我却能看出他也很高兴...”
少女顿了顿,却忽然低声道:
“不过...与从前一样,我还是在等人......所以我高兴之余,又有些不高兴。”
顾见春又是一怔。
“到底什么是年夜呢?”
“我为什么……总是在等人呢?”
少女如此说着,似是将要睡着,而后只听“咚——”地一声,她登时痛呼惊起。
——原来是撞到了石壁。
“好疼...”她兀自揉了揉额顶,却坐得端正了些。
顾见春不免失笑,世上再没有如她这么精明又这么傻的姑娘了。
少女那醉意盎然的魂魄归位一瞬,却没话找话般地说道:
“诶——人们都说,年夜要守岁,否则就会被妖怪抓走吃掉...”
“嘻,景明,你怕不怕啊?”
然而这疼痛所致的清醒也只是一瞬,下一瞬,她的长睫却又微微开阖。
“不要怕...我就在这里守着,哪儿也不去。若是有什么怪物,我就把它打跑。毕竟...现在还是我比较像怪物吧...”
少女似是梦呓道:
“不过…如果是景明的话...让我等一等,也没关系啦...”
“轰——”
正在那紫衣少女坠入梦乡之际,石门倏然开启,那数日不见的修长身影终于出现在少女那迷蒙醉眼之前。
“小湄...”
槐花酒香充盈满室,她似是醉得深了,竟觉眼前出现幻影。那“幻影”倒是逼真,竟能将她身躯揽起,还能与她说话。她素手覆上额前,试图令灵台清明,却因着醉意而未果。
“——你这妖怪,是不是把我师兄吃了?快把师兄还给我!”
顾见春将她抱在怀中,闻言却是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是又梦到什么猴年马月的旧事了?
“不是妖怪,是我。”顾见春抚了抚她面颊,果然一片滚烫,“小湄,你又喝醉了...”
“闭关之前,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喝酒的。”
方才满盈的怒火在见到眼前少女的一瞬已然烟消云散,顾见春不禁无奈,如此任性蛮横的姑娘,他还能如何罚呢?总不至于真将她打一顿吧?
那紫衣少女顺势伸手,一如小时候那般,毫不客气地捏了捏他的脸。
“我,没,醉——”她打着磕绊,断断续续说道,“对了,景明。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顾见春温声道:“嗯。你说。”
少女眼神晶亮,似是又回到了那年的三十夜里,眼前是满地盛放的冰中火花。
她忽然笑了。
“其实我的火树银花...”
“就在这里啊...”
“我知道。”
顾见春看着对方那因醉意而酡红的冰肌雪容,终于难抑心底柔软,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
饶是如此,却也只敢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散。
“咦......”
少女长睫颤了颤,却好似未能会意。
“这是惩罚。”顾见春轻声说道。
“喔......”
如此,本就心虚的少女也只以为是理所当然。
顾见春抱着她于幽隧中缓行,仿佛生怕碎了谁的美梦,他脚步极轻,连那洞中萤火都未曾惊扰。
“景明。”
“嗯?”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对我说?”
“新年好。”
“嘻...新年好!”
“下回,我也想做那种火树银花,就是那个...不一样的。”
“好,我教你。”
“我还想吃红豆铜钱馅的冰汤圆。”
“...好,我试试看。”
“我还想喝槐...”
“不许...”
“呜...凭什么,你们都有的喝,只有我没有!”
“你身子没好,不得饮酒。”
“那...罚一次,换一杯酒,这总行了吧?”
“......”
“这样也不许么?”
“...不许。”
“...景明是大坏蛋...那也不许你吃我包的饺耳!”
“不许。”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干脆改名叫不许好了......”
“不,我叫景明,是你的师兄。”
“哼,我才没有这样专横的师兄。”
顾见春止步于槐树之下,兜兜转转,却还是来到这里。
满地灰烬与纸屑,空气中浮动着酒香与那烟花散落的烟尘。不消多问,沉寂已久的栖梧山,今次已足够尽兴。
“你说...那年师父的火树银花,是不是为祈小姐放的?”
“嗯,兴许也是为小湄放的。”
“我想...祈小姐如果看见这样的场景,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会的。如果她看见我们,一定会更高兴。”
“为什么?”
“你猜。”
“哼!我才不猜!又神神秘秘的...我乏了!你一个人守岁吧!”
“好,睡吧。”
“我真的睡了喔?”
“嗯,睡吧。我会替你守岁,不让你被妖怪捉走。”
“唔……那我真的睡了...你不要将我送回屋中,我就要在这里守岁...”
“好,都听你的。”
仿佛被对方那缱绻话语施了法术一般,少女终于难忍醉意与倦意,于他怀中安然睡去。
“好梦。”
顾见春说罢,却又忍不住吻了吻她的额角。
“啊...怎么这样...”少女却倏然睁开无辜醉眼,颇为委屈道,“我明明没有喝酒的...”
被当场抓包的顾少侠不禁赧然,却伸手覆上那少女双眸。
“快睡吧。”
“等醒了,我们一起给师父拜年...”
少女长睫如蝴蝶羽翅,于他掌心微颤,终于还是沉沉入梦。
今次该是好梦一场。
顾见春拂开满地烟花纸屑,轻轻倚在槐树旁,替那酣眠的少女寻了个舒服的睡姿。
槐树上系着形形色色的灯笼,灯笼间还摇晃着那女子与少年写下的盼望,多到险些将那枝头都压弯。
“身体康健。”
“长命百岁。”
“剑法得成。”
“与娘亲团聚。”
“尝遍琅州美味。”
“与老匹夫赔罪。”
“治好师叔。”
“寻得半部霜华。”
“早日出关,神功大成。”
“早日出关,神功大成。”
“争取胜过师叔。”
“做梦。”
顾见春轻轻一笑。
长夜寂寂,他却不觉得有多冷。
(番外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