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和她好说好笑的人怎么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了?
“冲闹之中,有人推了华英一把!华英腹痛无比动弹不得,只能派岐山先去给您送信!”谢全眉眼俱是焦急,焦急之下便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沈谛的脸色寒得吓人,她咬着牙根道:“来人!送鹰花副将去不惹亭!”
“谢将军!”谢全先前已是到了动刀子要砍人的地步,眼下见沈谛来才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摇摇晃晃站起身片刻后又倒下,露出腿上一道大血口子。
“送谢大人一并去!”
沈谛望着靖华英那张惨白的脸转过身边,渐渐远去。四周静得可怕,风过原野山谷都是呜咽的声音。众人低头,噤若寒蝉。
派出去清查的人回来跪地禀告:
“回将军,闹事者麦营三千七百零九人,牧营四千二百三十人,此外还有其他营林林总总共五百人,都已被控制。”
“回将军,此次闹事伤八百人,亡二十五人。名单已整理好,请将军过目。”
“回将军,麦营千总李世安、牧营千总安格带到!其余营千总正在从大营赶来!”
两个人被死死押解在地,李世安被堵了嘴抬起头呜呜呀呀似乎要和沈谛辩解什么,安格则低垂个脑袋跪地不说话。
沈谛冷冷地扫了眼名单,伸手接过了陈常递来的饕餮剑。
饕餮剑在陈常那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雪亮的剑刃吹毛即断,剑光比天上的弯月还要锋利,她持剑下马,立于李世安和安格中间。
“本将军听说,今日闹事并非第一次?”沈谛问得声音很轻。但只是这一句便让李世安哑了嗓子,脊背升起了寒意。
李世安清楚地认识到沈谛此刻的怒火就像是个欲倾大厦,她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今日要弄死他!
“我还听说,上一次非见了虎符才肯罢休?嗯?”
沈谛抬起剑“铛”的一声砍在了安格的背甲上,铁作的背甲上砍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压得安格头低得更厉害。
沈谛直起腰,剑尖就抵在李世安的脸颊上,她脸上是不遮掩的杀意。
“查清楚了吗?谁先开头,谁先动手,谁不肯罢休?”
陈常挥手,押解过来近二十人。
“禀将军!牧营动手者多,但是麦营先开得口,最先闹事的一批都在这里了!”
沈谛看向战战兢兢的二十人,还没靠近闻见了一股浓重的酒气。她忽然笑了下,只不过这笑太令人毛骨悚然!
“将军,放过我们吧!我们知错了!”
“将军,求求您!”
沈谛心下泛上一股无可抑制的恶心,就如同看见了污秽。可她不移开眼,她死死盯着每一个人的眼睛,妄图从中看出些什么。终于在一位青年人的眼中,她看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沈谛伸伸手,立刻有人将人群中的青年带了出来,“你没有求饶。”
青年人胡茬发青,眼下乌黑,膝盖却站的僵直不跪。他阴沉沉地盯着沈谛骂道:“我不会向叛国贼求饶!”
沈谛眼角发紧,眼皮直跳。她的神色更冷了。
“大胆!”陈常立刻上前就是一脚。
“我叛国?”沈谛反问。
趴伏在地上的青年人吐出一口血沫,转脸恶狠狠地道:“你不叛国?你收留了狄夷人!你和那狄夷人称兄道弟!你认狄夷人为祖宗!狄夷杀了我全家,我不可能和他们和平相处!在场的人哪一个身上不背着几条狄夷人命,哪一个不和狄夷人有着血海深仇!你……”
一道寒光闪过!方才还开口怒骂的人被一剑开喉,血水溅得很高,眨眼间人捂着脖颈睁大眼,手指间咕噜噜往外冒着血沫,片刻后没了生息。
沈谛干干净净地坐在马上,擦了擦剑。
“我早就说过了,镇北城一战后世间便没有什么狄夷族狄夷人,有的只是我军的牧营。军营内讧则按照军法处置,军法有规,内讧者处死不论!陈常!”
“末将在!”
“执行军法。”
“末将遵令!”
耳边的嚎叫声中,沈谛朝着远山打了一声呼哨,回应她的事高亢的狼嚎声。
“尸体就放着,喂狗。”
一句简简单单的交代,众人才知道沈谛此刻怒得有多厉害。她面上平静,心里却是要将人挫骨扬灰。
于此同时,侍卫得沈谛吩咐在李世安和安格之间摆开了一张桌子,将安格和李世安的手压在了桌子上。
沈谛的剑就架在桌边。她握住李世安的手腕缓缓往剑下拉去,李世安拼命摇头流泪。
“多大的胆子啊!李世安!你手下的兵说我叛国,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兵?我为国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成了叛国贼了?”
李世安的手腕已经挨在了剑尖下,割出一道血线。
“呜呜呜呜!”他嘴角流下一丝涎水,不敢动弹。
沈谛又看向了安格,安格伸出手搭在了剑下,抬头早已无奈地红了眼。
“将军,我是想带上兄弟们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但……可能就是没这个命吧!”
“是吗?”沈谛垂眉。
她将安格的左手紧紧按在了李世安的右手上,在往上是她的饕餮剑。沈谛挥手,遣散身边所有人,唯独留下陈常。
“我希望你们三个都能看清楚这把剑,尤其是你陈常,看清楚我赐予你的是什么样的权利。”
沈谛眉眼一凛,剑猛地砍下。
夜风中一声凄厉的哀嚎!那哀嚎不似人叫,震得人心神发篑!两股战战!陈常和安格齐齐往后栽倒,各自捂着胳膊痛苦不堪。
沈谛拿起桌上的两只滴血的手看了看,随意地扔在田地里。
远处的深山里又是一声狼嚎,血腥味顺风而去,激得那群狼狗躁动不安!
沈谛却平静无事地调转饕餮剑递给了陈常。
“传我军令!参与军中斗殴闹事者各领三十军鞭,降三等级!麦营牧营所有人剔除回乡名录驻留镇北城!永世不得回原籍!违令者一经发现立即处死!”
陈常跪地高举双手接过饕餮剑,道:“谨遵将军令!”
他此时才明白将军的良苦用心。经此一夜,这把剑就不再是一把剑,它是一种权利的象征。若他守在镇北城期间出现不臣者,便用这把剑斩杀,无人敢置喙!
“至于其他从犯者,今夜行刑,你亲自坐镇监督。”
“遵令!”
陈常押解着闹事之人就在空地上开始行刑,有沈谛在没有人敢吭声,毕竟那具割喉的尸体就在一旁的田地里任野狗啃食,无人敢抬眉。
沈谛坐于马上看了一炷香的时间,唤道:
“来人!”
“将军有何吩咐?”
沈谛冷笑一下。
“把今夜闹事所有人的名单一笔一画写清楚,扎成册子挂我床头上。”
沈谛的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明白了这事没完。大将军明显是要把他们所有人给记在心里,指不定哪一天心情不好,从册子里挑出个两三人出去喂了狼狗!
至此,已经有不少人开始痛悔为什么要参与这场闹剧!
沈谛转身上马,一扯缰绳离开。田地里大口吞咽的狼群传来几声低低的吠叫,而后窜出一条硕大的灰狼,扯着没吃完的尸首跟在沈谛马后离开!狼群亦去!
众人被这阴森可怖的画面震住,连呼吸都不敢。
靛蓝浮砂的夜空大片大片停滞在头顶,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阴云。
沈谛驾马无目的在草原上奔腾,她眼前是跳动不安分的山,她手中的马鞭挥舞得猛烈,跨下的马也像是疯了一般的奔跑起来!她的心中像是有一群滚动的乱石,昏天灭地般的砸倒她的一切心理防线!
都杀了就好了!全都死了就没有这么多的废物了!
沈谛张着嘴呼吸,她的呼吸很短暂,像是一条搁浅的鱼,每一口都急促。很快她开始厌恶着自己的呼吸,厌恶着自己这容易劳累的躯壳!
连自己都死掉就好了!从古至今只要有人存在就有争端有利益纠纷!把人全都他妈的变成石头!全都炼成岩浆!全他妈都死掉!
身后沈国昌呼哧呼哧地跟着!它以为沈谛是在和它玩闹,快乐地一亮嗓子,嚎得山野鸟兽震荡躲散!
“呜呜呜呜呜!嗷嗷啊!嗷嗷嗷呜呜呜呜!”
沈谛他妈地被它响亮的一嗓子嚎笑了!
“妈的,畜生!”
终于她缓缓牵住了缰绳,可跨下的马受惊根本停不下来,惊恐地躲避着身后跟着的沈国昌。沈国昌扇着耳朵,舌头甩出去流着哈喇子跟在身后跑得更欢快了!
“沈国昌!回去!”沈谛回首一瞪。
身后跟着的狼狗立刻前爪蹬地要停下,可惜跑得太快,脚下连连打滑几圈直直翻了过来摔了个狗吃屎!
不过总算是没有再追来,沈谛安抚了跨下的马匹,终于在又奔了两圈之后下了马。甫一下马,沈国昌神出鬼没凑到惊魂未定的马匹身边又是一声嚎叫,只听见一声尖锐的马嘶鸣声,那马匹跑不见了影子。
沈国昌追了两步,朝沈谛露出了个贱兮兮的笑。
“小狗东西!”
沈谛情不自禁地笑骂出声,沈国昌一个跃步来到沈谛身边,它已经不是当初那只能抱在怀里的小狗了,如今齐沈谛半身高。沈国昌在沈谛的腰边绕啊绕,沈谛也不嫌弃它满嘴血腥人肉沫,摸了摸狗头狗下巴,笑得见牙不见眼。
“沈国昌,你可要长命百岁啊!”
“嗷呜!”
沈谛把手搭在沈国昌的头顶,揪出一绺毛牵着狗往回走。她的神情已然冷静了不少,方才感觉不到浑身的旧伤,眼下各处又疼得厉害。
“现在我们来想一想到底为什么军中会发生这样的岔子?”她自言自语。
“固然邗朝子民对狄夷残余有偏见,但在军中尤其是我严令禁止之下还有人敢涉险,绝对是背后有推手,首要之务实查明这推手到底是谁?若论平常我必然是要怀疑太子殿下,毕竟军中出事,我威望受损他虎符在手,受益者必然是他。但怪就怪在——他不亲自出面反而将铁浮屠借我,让我定威。这男人的心就怎么难揣测啊!”
沈国昌听不懂,它舔了舔沈谛的手,添得沈谛满手的血肉沫子。沈谛也不嫌弃,她盯着自己鲜红色的手。
“到底还有谁要搅扰得天下不太平?”
说完,沈谛自己反倒笑了。
“多的是呢。大京未除尽的申氏,流放的沈氏,南淮屠戮留下的隐患,以及未曾打交道的皋城。这世上全都是不可告人的仇敌。眼下忽然觉得——我竟当了申玉颓的挡箭牌。第一次两营闹事我不在军中,那回便是冲着申玉颓来的!第二回我回来了,申玉颓借铁浮屠或许并非是表面上助我,更多的也算是监视。想来申玉颓是知道那暗处的仇敌是谁了。不过……总有法子问出来!”
沈谛挑眉,将手上的血蹭在了沈国昌的毛发上。
“发够疯了。走吧,去会一会那神灵眷顾之人!”
不惹亭伤员营地内的人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除了只能用汤药吊着一口气的活死人,只有申玉颓,今夜又添了安格和李世安两人。
沈谛牵着狗进了营地,迎面看见岐山正坐在不惹亭顶上晃着腿喝酒。岐山瞧着沈谛过来,啧啧赞叹了两声。
“不愧是你啊沈谛!说斩就斩,说喂狗就喂狗!去看看吧,两个人都疼昏过去了还在喊着要见你。哦对了,靖华英就在他俩隔壁,半个时辰前醒了谢全正在照顾。”
“可有大碍?”
“母子平安。”
“那就好。”
沈谛略一思索却并不朝着岐山指的方向去,脚下一转朝着反方向走去。
“申玉颓如何了?”
“我劝你不要过去。”
沈谛脚步一顿:“怎么了?”
岐山砸吧砸嘴,于话语间悠闲吐出一口酒气,道:“赐金散你忘了?那东西瘾发作起来,亲爹亲娘来了都不认!如今想来正在发疯吧!”
沈谛眉头一皱:“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叫我停了药的当晚起。”岐山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笑,“不是吧沈大将军?这么多天了你就住人家隔壁,一点动静都没听见?也是……人太子殿下要面子,牙都咬碎了硬是没吵着你睡觉。他娘的老申家出了鬼了冒出他这个情种!”
沈谛无言地看了一眼岐山,转身快步离开。
“这也是个情种!”岐山又灌下一大口酒。
沈谛的营帐和申玉颓的营帐离得其实并不近,眼下她的营帐黑沉沉的没有光亮,一旁申玉颓的营帐灯光大作,靠近了掀开门帘便是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人眼球发干。
沈谛抬眼看去,满地狼藉。往日申玉颓珍惜的书籍撕碎散落一地,茶杯翻倒茶水倾泻一地,衣衫杂乱踩满了人脚印,桌椅板凳翻遍像是被打劫了数次。
青黛色床帐被拽掉床边,一半在地上任人踩踏,一半裹在床上还在挣扎的人身上,五六个人制不住一个犯了瘾的病人。
华妙道长在一旁直叹气,道:“使点劲绑好了就行!看着他的嘴别让他咬舌!”
银沱悲愤道:“你还好似腆着个老脸说!赶紧给殿下找纾解的法子来!”
“没得!只能自己扛!”
除此之外,沈谛还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她记得他,方才同她一起的铁浮屠带队者。
“许不休。”
闻言,床旁的大汉抬头。许不休长得实在是高,先前在马上还不觉得,如今站在面前,只觉得面前像是堵了一座山。沈谛打量着,此人应当有两米高了。
这样的一个人制不住申玉颓?沈谛皱眉又看向床间,才发现他们不是制不住而是不愿意。沈谛扫向床边站的人,发现每一个人眼中都或多或少流露出心疼的神色。
心疼?沈谛不动声色地诧异了下。申玉颓真的是好命啊,居然有这么多人心疼他?
“将军,还请您出去。”许不休依旧是一身重甲红衣,连面罩都没去取下来,伸手拦人压迫感十足。
沈谛并未理会,侧身躲过许不休。
“你们这样是救不了他的。”
银沱焦急抬头:“那有什么好办法?”
沈谛凑近到床间,她能看见青黛色床帐下挣扎的人形,看见他乌黑的发和雪白的肤色,看不清他痛苦的神情,只能从他压抑的闷哼声中听出几分不想活了!
“你快说啊!将军!”银沱喊道。
沈谛神色平静,她安静地立于床边,这静寂似乎感染到了床上痛苦的人,连挣扎都小了些。
“沈……谛……”
申玉颓的嗓子哑的不像话。
沈谛动手掀开青黛床帐,露出他白得泛青的脸,方才的挣扎使得他面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绯色,眼下看起来像是制作劣质的纸人添了胭脂,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出去……”申玉颓紧紧抓住床帐,撇开头。
“我来看看你。”
“不需要……呃!”申玉颓的瘾又发作了,他的指节攥得咯咯作响,脖颈青筋暴起,额角的发都湿透。
“放开他。”沈谛道。
“放开殿下就滚到地上了!”银沱反驳。
沈谛冷冷看了他一眼:“会不会滚到地上我比你清楚。”
银沱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床边的人都松开按住申玉颓四肢的手,申玉颓立刻反射性地缩成一团离床边只差一指。隔了半张桌子的许不休两步并做一步要来护着申玉颓。沈谛直接抬手拦住了他,许不休立刻出手!
就在两人即将开打之时,床上挣扎的人停下了动作,只剩下大口大口的喘气。
许不休的拳头离沈谛的耳侧只差半厘,拳风煽起沈谛半面碎发。沈谛轻飘飘的一眼,按下了他的拳头。
“殿下?”银沱跪在床边询问。
“别问,他现在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
沈谛掀飞床上的青黛纱帐,指尖试了试申玉颓的衣襟,都能拈出汗来。
“赶紧给你家主子换身干爽衣服,半柱香后大概又会开始了。”
“你怎么知道?”许不休的声音隔着铁面罩闷闷的,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她怎么知道?”华妙道长嘲笑许不休的无知,“杀阁成立至今,这赐金散的瘾只有一个人挺过来,就是你面前这位。”
许不休的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色,而后立刻想沈谛赔礼道歉。
“大将军,是鄙人唐突了!不知大将军是如何挺过来的,还请大将军救一救我家殿下!许某愿上刀山下火海报将军恩情!”
沈谛拍了拍脚边的板凳,自个寻了床位位置坐下。
“给我沏壶茶来。”
许不休二话不说立刻起身出去劈柴烧水。
沈谛坐在床边,她的目光扫过申玉颓枯瘦的身形落在他憔悴不已的脸庞上。不足半个月时间,他已然瘦得没了人形。
“他的已经还要多久能拆布?”
华秒掐指算了算道:“不久了,四天后就行。”
“拆完若是还看不见,华妙道长你可要小心了。毕竟这场赌我连自己的命都是搭进去的。”
华秒一甩拂尘,大言不惭道:“拆完看不见老身任凭发落!”
话语间,申玉颓眉头又一次紧紧皱起,手脚蜷缩,整个人抱成一团。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寒意几乎要把他全身都麻木掉,他感受不到自己躯壳的存在,只能在经久不断的耳鸣中听见一丝人声。
“冷……我冷……”
“殿下!”银沱为申玉颓盖上被子,朝着身边人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燃了暖炉端来!”
“若是日后你家殿下真觅不到良人,就和你过一辈子也行,我看你也挺会照顾人的。”沈谛看热闹不嫌事大。
银沱又急又气:“将军别说风凉话了,您到底有没有法子?”
“有啊!”
恰巧此时许不休端了茶水进来,沈谛倒了一杯放凉。
“我当初大量服食赐金散后,也是如你家殿下一般生不如死。”
华秒听着一摇头:“谦虚了,你吃得比他多两倍不止!”
屋内俱是一静。眼前殿下已是如此痛苦,那将军……
沈谛淡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道:“后来我自己琢磨出了一味药,能够一定程度上缓解赐金散的瘾症,只不过这药的剂量需得十分精准,否则适得其反伤人根本。也就是说——得有人试药!”
“我来!”银沱和许不休同时到。
申玉颓砸落床边的高凳,咬牙喘气说不话。他要伸手拽掉眼上的纱布,口齿不清地喊着些什么。
沈谛耳朵好使,听见他虚弱的气声中低低喊着娘。他已经是神志不清糊涂了!
“殿下!殿下!”银沱换了两声没有回音,他转身朝着沈谛跪下磕头,“将军求您赐药!”
许不休也是跪下,但沈谛眼尖的注意到他的手按在了刀柄上。沈谛好笑,将药包抵在了银沱面前。
银沱一抬头,欣喜若狂地接过了药包。
“谢将军!快!快去找药童来!”
“此药有毒。”沈谛轻飘飘道,“非对赐金散有瘾的人吃下去会气竭腹痛而死。”
“死就死了。”华妙道长毫不在意,“不过是药童罢了。”
沈谛手中茶杯搁置,“道长你倒是和当年一点没变。”
华秒道长看了眼沈谛。
“老身生于杀阁,将来也会死于杀阁。生死早就看惯了!有什么仇什么怨下了地府自然有判官清算!”
“沈谛佩服。”
“那怎么办!”银沱急得转圈,不知所措地看向沈谛。
“看我?难不成要我给你家殿下试药!”沈谛挑眉。
银沱一跺脚道:“我去找药童!”
就在银沱即将奔出营帐时,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沉痛的哭嚎。
“不……不许……”申玉颓伸出枯瘦的手指静静扣住床沿,指甲泛白几乎扣翻了指甲盖,他摸索着朝前伸手,一翻身就要栽倒床下!
他听不清所有人的话,只是断断续续地抓住几个字眼,全然误解了他们的意思。
有毒……试药……腹痛而死……沈谛……不能死!他们要让沈谛试药!她的命也是命啊!他可以熬过去!不需要!不需要再用她的命来换他!
“不许……不准……”
沈谛上前矮身接住他,申玉颓紧紧抓住沈谛的肩胛骨,抓得她生疼。
“殿下。”沈谛唤了一声。
申玉颓像是猛然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他一头往前冲,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沈谛抱紧怀里,转身按在床间死死压住。
沈谛一时被压在床间动弹不得。
申玉颓喘着气,露出一抹虚弱到不能再弱的笑。
“我都听见了……我不要你试药……我不要……我能挺过去……你可以的我也要做到……”最后仍是嘀咕几声终于头一歪昏了过去。
沈谛试探着挣了挣,没挣开。别人或许没听清,但她与申玉颓耳鬓厮磨,自然能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我要配得上你。
沈谛瞧着申玉颓瘦得凹陷下的脸颊失神了片刻,好一会儿才安抚地拍了拍申玉颓的背,手下骨头硌人。
“银沱,把药包拿过来吧。”
“不是说要试药吗?”
“已经有药童试过了,那一包就是配好的。”
银沱仍是将信将疑。
沈谛无奈道:“我方才是犯了傻,戏弄你的。我给你和你家殿下赔礼道歉。”
“你!”银沱气结。
“不过我也是为你家殿下好,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他没有药物能不能挺过去,毕竟是药三分毒还是对身体有些影响的。”
“那到底能不能喝……诶你!”
银沱话没说完,许不休已经躲过他手中的药包倒进茶盏里搅和搅和,沉声道:“死马当活马医!”
然而,就在众人各展神通之际,那药是半滴都灌不进申玉颓的嘴里,反倒是洒了沈谛一脖子。沈谛是想逃逃不开,腰后那双手扣得像铸了金的铁索。
“要不……”银沱看了眼沈谛,而后目光下移看向了沈谛的嘴。
沈谛:你打得什么鬼主意儿?
银沱“噗通”又是一跪,甩着手绢磨人妖精般不撒口道:“将军!将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就当!就当殿下是您未出世的儿子,喂个药!”
沈谛:越说越离谱了!你自个听听你说的什么东西!
华妙道长掏了掏耳朵,一甩拂尘走了!许不休咳嗽两声,装作听不见出去守着门!
“诶呀诶呀!将军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银沱屁股往后一挪坐在了地上,撒泼耍赖地叫号道。
沈谛呵呵一笑:“你又不是没长嘴!你自己喂不就行了!哭啥,哭你未出世的父子情?”
银沱被气得一哽。
“沈谛……不要走……”
沈谛腰间的手又紧了紧,申玉颓抱得她几乎喘不上来气。
“不准伤害自己了……我不喝药……我自己挺过去……”
银沱显然也听见了,他一脸郁气地搁下药,瞧见杂乱的器具开始收拾起屋子来。
沈谛拍拍申玉颓的脑袋:“行,你自己挺过去啊。”
“啧!”银沱嫌弃道,“将军!咱家上下最恨的就是你这个木头模样!”
沈谛不以为然:“可我这模样你家殿下可喜欢了。”
沈谛如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到底除了申玉颓之外暗处还有谁也是她要对付的敌人!她挑了个话头:“不过……你家殿下到底讨厌什么样的人?有没有个模版我好避开。”
“没有,我家殿下心胸宽广。你要是问最爱的是谁我还能告诉你。”
“那用你告诉?我不用猜都知道是我。”
“将军,你真不要脸。”
门外,许不休追上了正要离开的华妙道长。
“道长,在下还需要从贵阁中借位药童,不知道长可否通融一下?”
华妙道长眉眼一低:“药童?杀阁史上最好用的药童就在你家殿下的帐中了!”
许不休一震:“道长的意思是?”
华妙道长冷哼一声离开,徒留许不休站在原地沉思。片刻之后,沈谛走出了营帐,瞧见了许不休木桩子般站着,打了声招呼。
许不休身形稍动:“将军……以前是杀阁的药童吗?”
沈谛脚下一顿。
“是啊,不然你以为凭什么我能请得动杀阁?凭一个失联已久的迟新意阁主吗?”沈谛面上轻松的笑意渐渐消散,“不是啊,是因为这杀阁里所有人都知道我当初受了什么苦,他们心中有鬼啊!不过……”
沈谛拍了拍许不休的肩:“都是我自己选的路,我认!早日休息吧,这四日还需你好好照看着你家殿下。”
许不休望着沈谛渐行渐远,铁面罩下的眼神逐渐复杂。
又过了两日,沈谛琢磨着给沈国昌洗个澡,这家伙迎风臭三里路,闻之作呕!华英因为害喜远远看见沈国昌连前天吃的午饭都能给吐出来,吐得面黄肌瘦。谢全委婉地在沈谛面前提过几次军容军纪。
“你给它牵河里涮涮不就得了!”
谢全还没靠近,沈国昌一张嘴差点给他胳膊撕下来一条。这军营中除了沈谛没人敢靠近沈国昌五步之内。
“它就是条小狗,还能要你命不成?”
谢全和陈常两个人都制不住一只小狗,这话说出来所有人嘴角抽搐。沈国昌在将军眼里是只可怜小流浪狗,在草原其他生物眼中他就是只恶霸!欺男霸女、偷鸡摸狗无恶不作!见过没事拿人骨头磨牙的小狗吗!
沈谛逗人逗够了,吩咐士兵去打了数桶水,提了锃亮的剪子剃刀就把沈国昌按进了澡盆里。索性天气逐渐炎热,这家伙也乐意泡澡。沈谛摸着狗头毫不留情地给沈国昌一身毛剃了个干净。
“嚯!下雪啦!”岐山挥舞着空中翻飞的毛,呸呸吐出嘴里的狗毛。
沈国昌见人多就兴奋起来,在澡盆里扑通着,地上泥坑里接满了水,一踩都是泥点子。沈谛没忍住给了狗头一下。
“老实点!”
“嗷呜!”沈国昌皮糙肉厚根本感觉不到疼!
“小心脚下,别摔着了。”谢全打开纸扇为靖华英挡着飘来的毛发,但挡不住靖华英好奇的心。
靖华英一边靠近一边作呕,问道:“将军呕!把狗毛呕剃光呕干嘛?”
“给它收拾收拾,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久连毛都打结了,洗是洗不干净索性全剃了,日后长起来也好看点!是不是?沈国昌!”
沈国昌:“嗷呜!”
陈常提了桶水往澡盆里倒,边倒边问:“将军它说啥?”
沈谛稍微歇了歇手里的活计,抬头擦汗。她好笑地看着漫出水来的澡盆回道:“它说水太多了要淹死狗了!”
陈常干笑着从澡盆里舀出半桶水。
“嗷呜!”沈国昌忽然发了脾气,一头撞在澡盆上,撞得水花四溅,沈谛大半衣裳全湿了。
“将军小心!”陈常以为沈国昌要攻击沈谛,提过身侧的木桶就朝着沈国昌的头砸了过去。砸了一半被沈谛揽住。
“将军?”陈常疑惑。
沈谛示意没事,细细看着沈国昌甩头的烦躁模样,半晌伸手掰过沈国昌的狗头。沈国昌还在吭吭唧唧不配合。沈谛又是一巴掌。
“差不多得了,站起比我都高还像个狗崽子样!”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时,沈谛一把掰开沈国昌的嘴巴把手伸了进去。
“将军!”
“将军快拿出来!”
“来人掰开狗嘴!”
众人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上前帮忙。压狗腿的、掰狗嘴的各司其职!
“呜呜……”迫于沈谛的眼神威胁,沈国昌半点不敢反抗只能哀哀地哼唧着。
半晌后,沈谛从沈国昌的牙缝中拔出三根淌血的骨刺,又拿出块小羊皮给它来了个口腔清洁,才放开手。众人齐齐撒手后撤。
沈国昌甩了甩身上的水珠,试探着咳嗽了两下,小表情唰一下就亮了!围着沈谛打转个不停!
“呜呜呜呜汪!”
沈谛:“瞧瞧你那小样儿!”
陈常似乎还有些后怕道:“那可是吃人肉的狼狗啊!将军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怕啊!”
“小狗罢了。”沈谛不以为然。
众人:……小狗?
这沈国昌哪怕是剃光了厚实的毛发,体型依旧是庞大。更不要说没了毛发的遮挡,它那一身虬结暴涨的肌肉,看着都扎眼!别人或许不知道,但陈常可是见过这小怪兽吃人骨头的模样,赤红着眼满嘴血腥,知道的是将军养的狗,不知道还以为是变异的妖兽成精了!
剃了毛的沈国昌显得狗头格外大,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个肉色蒲公英,丑得朴实无华。正想着,那头沈国昌或许是太高兴了,一头撞在了旗杆子上。一声清脆巨响震动军营!那狗啥事没有甩着哈喇子回头憨憨一下继续撒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靖华英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谢全难得扶额也露出了一抹笑。
沈谛:……这谁家蠢狗?
陈常:错了。成精的狗没怎么笨的!
话语间,岐山从地上捡起方才拔出来的三根骨刺,用手指比划了番,感叹道:“这比我手都长的骨头,沈国昌应当疼得不轻啊!”
谢全接道:“疼成那样也不咬人,看来的确是条好狗。”
沈谛笑了下,她情不自禁想到了申玉颓——沈国昌一条狗牙疼得转圈都不舍得咬她,而太子殿下疼得神志不清也不要她试药……哈哈若是银沱知道了她把太子殿下和一条狗作比较,说不定要气疯了!
“将军笑什么?”靖华英好奇道。
“没什么。”沈谛感受着面上和煦的阳光,今日倒是个明媚难得的好天气,“殿下呢?怎么不见他出来晒晒太阳?”
“谁知道呢。”说起太子殿下靖华英没什么好脸色,“一大早就在屋里发疯,明日就要拆线了这关头不知谁又如何得罪了他。将军莫去,他定要将火又连坐到将军身上!连带着他身边那什么驼我看着也不顺眼,那日找个理由揍他一顿解解气再说!”
谢全咳嗽了两声,缓和道:“或许就是因为拆纱布在即,能不能看见就赌明日殿下才会如此焦躁不安。毕竟治殿下的眼疾也是耗费了将军大心血的,殿下也不想让将军失望吧。”
靖华英眼一横:“你哪边的?”
谢全闭嘴。
“我去看看他。”沈谛拍了拍身上的水珠,一步步挪上了轮椅,“不用帮忙,我先回去换身衣服,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一行人望着沈谛的背影,陈常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只是突然觉得我们太理所当然了。”
谢全沉默地看了眼陈常。
“理所当然地觉得将军强大,觉得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将军,只要有将军在一切难处都能迎刃而解,可是也理所当然地忽略了将军她也是个人,也会痛也会累。”
靖华英拍了拍陈常,勾肩搭背道::“兄弟,我懂你。”
谢全拉开靖华英的手道:“走了,该喝药了。”
岐山也跟着离开,临走前道:“别可怜沈谛,可怜可怜你自己。人家坚定朝着自己的路走,比你们这些没有目标得过且过的人幸福多了。”
陈常低声笑了下,骂道:“都他娘的无所吊谓!”
明媚的阳光之下,众人却并不感觉到半点轻松,就好像即将有一场暴雨来领。
岐山跟随沈谛进了营帐,这些时日沈谛有伤都是她照顾沈谛的起居,是以她熟练地拿起衣物帮沈谛更换,往日合身的衣物现在穿在沈谛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
“李世安和安格怎么样了?”沈谛问道。
岐山扶着她坐下,道:“你不生他们的气了?”
“气什么,都是我的人。让他们好好养伤不要多想。”
两人正在说话,隔壁营帐传来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继而是喧闹的人声。想来是太子殿下又心下难过正在发脾气。
岐山皱眉:“说实话,非得这个男人不行吗?我实在是看不出除了那张脸他还有什么好的!”
沈谛坐上轮椅:“要把人当做人来对待。申玉颓即使贵为太子,但归根究底不也只是个年轻人,年轻人火气大正常。”
“那你自己呢?你难道比他年长多少吗?”岐山嘴快。
沈谛自己推着轮椅出营帐,没有搭理。
她也想过为什么非要是申玉颓?为什么只有申玉颓能被神灵挑选为主角?她能列举出申玉颓许许多多的优点,但这些优点其他人也有,为什么就是他不是其他人?芸芸众生中他并不出挑。为什么偏偏是他?
沈谛来到申玉颓的营帐外,营帐外已经跪了一片侍从。她慢慢挑开了门帘,从内里飞出来一块铜镜,正砸在沈谛的轮椅上磕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
“出去!没有我的命令都不许进来!”
沈谛抬眼望去,营帐内一片狼藉,满地碎片。申玉颓徒劳地坐在小榻上,衣衫凌乱青丝散落。他眼上的纱布垂垂荡悠着并未系好,整个人颓废无力。
沈谛本想问银沱和许不休哪里去了,转念想到这几日军中将领伤的伤病的病,银沱和许不休全都被调到大营去协理军事,太子殿下身边并无熟悉的人可用。
“殿下。”沈谛轻声叫了一句。
可哪知这一句却像是晴天一声霹雳,申玉颓先是僵硬了一刻,随后立即慌乱地伸手去捂住自己的眼睛。
“你来干什么!出去!我不见你!你出去!”
沈谛并不听从,反而转动轮椅上前。
“殿下怎么了?”
申玉颓退无可退,终是无力地垂下脸,任凭发丝遮住面容。
“没什么……你出去,不要过来!”
他面上的纱布被重新裹紧,沈谛捡起地上的梳子,替申玉颓理一理束发。
“你不嫌弃我?”申玉颓的声音很低。
“嫌弃什么?”
“……我眼上的疤。”
用赤舌蜈蚣治疗眼疾时是直接让蜈蚣咬噬,是以在申玉颓的眼皮上留下清浅的疤痕,在他如雪的面色上看起来倒十分明显。但不得不说,申玉颓的那张脸美得并不会让人注意到那浅浅疤痕,是他自己心有郁结。
“不嫌弃。”
“你不是就因为我这张脸才喜欢我的吗?”申玉颓试探地抬起头又迅速低下,“你定然是心里嫌弃面上不说罢了。”
沈谛叹了口气。申玉颓立刻推开她的手腕,生着闷气往小榻里面去,再给他梳发也不配合了。
“殿下。”沈谛掀开自己的衣袖露出胳膊皮肉来,“你摸摸我。”
“什么?”
沈谛把申玉颓的手往自己的胳膊上按:“疤我多得是,我从未嫌弃过自己。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等到六十年后,谁还能总是天下第一美人?”
申玉颓的手指在那凹凸不平的皮肤上划过,他知道沈谛旧伤多却也是第一次亲手触及到这样的伤疤,他感受着指尖温热的皮肤,心渐渐沉到了暗处。
“我知道殿下是因为害怕眼疾无医,不必担心。人生在世,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沈谛放下袖子,“殿下既然无事,那我便先行告辞。殿下早点休息。”
“沈谛。”
沈谛的手腕被牢牢抓住,申玉颓的手是滚烫的,他抓住沈谛的手腕往身前一带,哑声问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沈谛踉跄一下单膝跪在小榻上,她低头看申玉颓。明明方才还是个眼瞎哭泣的病人,此刻冷着脸居然有十分骇人气势。
申玉颓又拉近她一些,逼问道:“喜欢不如你的还是厉害过你的?”
沈谛垂眉:“当然是比我强的。”她挥开手坐回轮椅,“殿下还病着莫要多想,我与殿下的姻缘是天注定的,不论殿下什么样我都喜欢。”说完兀自离开。
昏暗的营帐内,申玉颓的眼睛只能感知到微弱的光芒,等到那轮椅声渐行渐远,他自己揭开了眼上的纱布,仍是闭着眼抚摸了眼皮上浅浅凸起的伤痕,神情没有半点方才的脆弱暴躁,反倒是透露着不可言说的阴沉。
骗子!骗子啊沈谛!喜欢厉害的……可若是我强过你,你必然是要杀了我的。申玉颓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有这样一天,为情爱卑微愤怒阴晴不定!实在是太过可恨!更可恨的是沈谛却并不在意他!
沈谛出了营帐,远远瞧见不惹亭内跪着两个人,是李世安和安格。靖华英和陈常相视一眼,朝着她大步走来。
“将军,两位营千总……”
“不见。”沈谛打断靖华英的话,目光在陈常腰间的饕餮剑上一转,“让他们有什么事找陈常去。”
陈常沉默了会儿,抱拳离开。靖华英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道:“将军……”
“若是为他俩求情你也走。”
靖华英一顿。
“末将不为求情,末将另有一事。”
靖华英长出一口气低声道:“将军是否太过于相信太子殿下了?许不休和银沱协理军中事宜虽是权宜之策,但末将以为还是不妥,把所有的职权都交给此等外人难免日后会出什么纰漏,将军要不还是从军中选拔些自家人手吧。”
沈谛遥遥看见不惹亭中陈常对李世安和安格说了些什么,那两人摇摇晃晃地起身,被她砍断的手腕纱布还染着血,她忽地撇开了眼不忍再看。
“将军!”靖华英眉头皱紧。
“华英。”沈谛揉了揉自己的大腿,“你是不是也以为我要反?”
靖华英愣住:“什么……不……将军我……”
“这是邗朝的大军,申玉颓是邗朝的太子殿下,给他权利是应该的。”沈谛转动轮椅离开,“我只求一个安稳余生罢了。”
靖华英愣在原地,半晌像个霜打了的蔫茄子回了营帐。她不能接受沈谛的退让,谁都能求安稳,但是将军啊你怎么能呢?你求安稳百姓怎么办?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很快就到了申玉颓拆纱布的日子。这家伙终于有点太子殿下的架子了,叫嚣沈谛不来他就不拆。
沈谛的轮椅几乎被银沱推得飞起来,进了申玉颓的住处都快冒烟了。
“主子主子!沈将军到了!”
华妙道长大手一挥:“拆纱布。”
申玉颓的手紧紧地揪住被子,骨节泛出青白的颜色。随着纱布掀开,众人最先注意到的是申玉颓眼睑上被赤舌蜈蚣咬伤的疤痕,疤痕泛白凸起弯弯曲曲如同小虫趴伏。
在这样漂亮的脸上出现这样的疤,也难怪殿下发火发怒。在场人心中或多或少地冒出些许可惜之意。
“今日是什么天气?”纱布已经拆开,申玉颓还不敢睁眼,他闭着眼问道。
“回禀殿下,今天是极好的晴天,太阳很亮!”银沱刚说完,沈谛敏锐地察觉到申玉颓神色有些许的不对劲。
而这不对劲随着他睁开眼达到了极点!
沈谛的目光落在申玉颓睁开的眼上,眉头皱起。在场传来几下倒吸冷气声,无人敢说话!
华秒道长伸手在申玉颓的眼前挥了几下,还没开口却听见申玉颓自己道:
“我彻底瞎了对吗?”他说得很平静,手却抖得厉害,“我的眼睛还是看不见,不是说今天太阳很亮吗?为什么我眼前还是一片黑?”
沈谛眼神凌厉,她看向华秒道长言简意赅道:“解释。”
华秒道长摸着胡子,神情也不轻松。
“我这就去查一查医书!按理来说不应该啊,我这药量下得也足够啊!”
相比较于其他的人不敢接受,申玉颓却冷静下来。
“都出去吧。”他说,“沈谛你留下来。”
等到其他人都离开,沈谛摇着轮椅靠近他。
“要和我说些什么?”
“我瞎了。”
“不一定,再养养看。”
“我瞎了。”申玉颓加重语气再一次重复道。
沈谛看向那一双无神的眼没有再说话。
“你会嫁给一个瞎子吗?”
沈谛没有犹豫道:“我会嫁给你。”她回答得如此迅速,就像是这答案刻在她的舌尖,舌头一抵就冒了出来。
“但我不能让你嫁给一个瞎子。”申玉颓笑着笑着就垂下了脑袋,“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和我成亲,然后辅佐我登基,我无权无势做傀儡你有权有势做摄政对不对?”
沈谛皱眉:“你想多了。”
“我如今是个瞎子了,你还想瞒着我什么?你难不成还怕一个瞎子吗?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申玉颓的语气已经几近哀求。
沈谛沉默了片刻,她闭眼道:“爱。”
她的口一向说不出真心话,这一个爱字说得极其轻易,她的心却如何也弄不懂什么是爱?嫁人就是爱吗?生子就是爱吗?一生一世在一起就是爱吗?爱怎么的浅薄吗?
“你爱我吗?”沈谛反问道。
申玉颓笑出了声,泪珠顺着他无神空洞的眼角滑落到下颚,他道:“我如何能不爱你?年少时你是我所触不可及的人,现如今你是天下人的大英雄,这般还能为了我舍命。你就算是骗我,我又如何能不爱你?”
他是飞蛾,当光为他倾斜,就算是粉身碎骨他也会执迷不悟!
万籁俱静之下,申玉颓忽地感觉泪被拭去,他的唇被轻轻碰了一下。
“等回到大京,我们就完婚。”沈谛轻声道。
“可我是个瞎子了……”
“我有两只眼睛足够咱们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