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营帐内一片氤氲热气,营帐外的药罐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昏过去的沈谛被放在了温水中,靖华英捧着她的脑袋让她躺得稳当些。入手是死人一般的冰凉僵直,她不敢用力生怕自己用力就搓掉了将军几乎冻成冰的皮肤。
岐山在一旁熬着药,嘴里嘀嘀咕咕:“沈谛也真他娘的命大!这要是一般人不冻死在雪山被也被那群狼狗给吃了干净!”
“狼狗?”靖华英抬头。
“就在营帐外你没看见?个个吃死人肉长大的膘肥体壮!领头的那个一身灰毛,站起来比人还高!估计是和草原上的狼杂交生的!”岐山端起药罐,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倒进沈谛的浴桶中。
“将军以前养过一条狼狗,也是一身灰毛。”
“狗呢?”
“丢了。那时将军在军中遭人妒恨,身边人接二连三地死,连骑过的马都不放过。她就把狗牵到野外放了。这么些年过去了,或许是那条狗的后代。”靖华英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个笑容。
“你猜将军给那只狗起什么名字?”
“什么?大灰、小灰、小小灰?”
“沈国昌。”
岐山:……啧虽然怪但是放在沈谛身上就很合理。
“沈国昌小名加武。将军还有一只马,叫沈丽娜,小名如嫣!年龄太大了上不了战场就养在在了皋城将军祖父家。”靖华英笑着笑着收敛了眉眼,她低声道,“将军已经舍弃了太多喜欢的东西了。”
她的目光透过氤氲水汽,落在沈谛冻得乌紫的皮肤上,几乎看不见将军心口起伏。既然已夺走将军那么多东西,为什么还要将军生不如死?老天爷,你如此不公平吗?
“这家伙……这么一身的伤疤啊!”岐山倒干净药直起身盯着沈谛赞叹,“真是美得让人想上嘴舔一舔!娘的心痒痒!”
靖华英露出古怪的神情,她皱着眉把自家将军又往怀里拉了拉。
岐山嗤笑一声:“得了吧,先泡着,我再去煎药来倒。”
而五步之遥的另一座营帐内,申玉颓被束缚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口中咬着汗巾,额角青筋一路暴起到脖颈,惨白的脸覆盖上狰狞的血色,呼吸间不可抑制的泪混合着汗浸湿床单,发出一两声压制不住的痛极呻吟。
他眼上紧紧系着一条沾满药汁的幽绿纱巾,那痛并不是从眼睛蔓延开来,从头蔓延到脊背,从脊背伸长至四肢,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剔肉挖心,剥皮抽骨也不过如此。
“殿下……您若是在是痛就喊出来,不要咬着牙硬撑。”银沱红着眼眶,“将军还在昏着,您不会惊扰到她的!”
床间的人一下子泄了力,没了筋骨般贴在床榻上。申玉颓长长吸了一口气,不过转瞬之间那要命的疼痛又一次袭来。
痛得他几乎要攥碎自己的指骨,痛得他恨不得把这一双眼珠挖出来掷在地上踩个稀碎,撬开自己的脑子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作祟!
可他偏偏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在这极端的痛苦中间或想一想最无法忘怀的事情,无论是大京还是长白关,狄夷还是邗朝,他因为疼痛间断的思绪最终都只集中在了一个人。
沈谛……沈谛啊!你为何如此折磨我!让我杀你不得恨你不得!你……你真的对我有意……不对!你只是在骗我!你恨不得疼死我!沈谛沈谛……你还好吗……你活着别离开我……什么行……我不杀你了……
申玉颓发出痛苦的一声呻吟,闭上眼昏死过去。
这一番风波,邗朝大军的将领病得病,晕的晕,只剩下个靖华英还能主持大局。可她终究是有了身孕,时不时反胃作呕,本来粉白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以致于华妙道长都看不下去勒令她休息静养,否则别说孩子连她自己都小命不保!
实在无计可施,沈谛还在昏迷,靖华英只能擅自做主将军中事务交由太子亲兵铁浮屠处理,由银沱携领全军。
“我能不能信你?”靖华英手握将军印章,紧盯着银沱。
“照将军和太子这架势来看,你和我以后迟早一处共事。”银沱正了正神色沉声道,“某若有不忠,愿受凌迟死,诛九族,五雷灌顶不得超生!”
靖华英将印章交给了他。索幸仗已经打完,军中事务大多也不过是统计战功、种田种地、修缮城池等等,涉及核心机密靖华英仍是自己过目,银沱也不多问。铁浮屠处事井井有条,这一番太子殿下在军中声望倒是比之先前更稳固些。
而沈谛也终于在第五日的下午睁开了眼,听闻消息后小小的营帐内迅速聚集了不少人。
“将军,可还有不适?”华妙道长凑上去问道。
沈谛睁大了眼,眼前依旧是模模糊糊。她张嘴,唇上干裂瞬间流出血来。陈常见状立刻端了杯茶水来。
沈谛灌下两杯水,冒烟的嗓子终于能说出话来,只是听起来依旧呕哑难听。
“我……的眼睛……”
“眼睛?眼睛怎么了!”靖华英立刻伸手在沈谛眼前晃了晃,见她双眼无神无光没有任何反应立刻倒吸一口气唤大夫医师!
华妙道长啧啧摇头道:“娘的莫不是人太子眼睛好了你又坏了眼睛吧!”
“还是能看见一些……只不过太模糊像是眼前蒙了黑纱。”沈谛被扶着起身,靠着高枕软被接受大夫的把脉,“殿下呢?眼睛可大好了?”
“我在这儿。”
自人群中缓缓步出一道瘦削的身影,那道身影受人搀扶,每一步都似行走在刀尖上艰难。沈谛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色块,眼前的申玉颓一身耀眼的雪白,而他的脸分明还要白上三分。她耳尖地听见申玉颓压抑的粗重呼吸声,他……似乎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你如何了?”
“你如何了?”
两人异口同声。一道嗓音虚弱,一道嗓音暗哑,皆是惨得不能再惨。
“将军是寒气入体,损害了五感。”把脉的大夫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人双目最是脆弱,是以恢复的最慢还得再好好养养。这几日先不要过多用眼,蒙上眼多休养。老夫下去给将军煎一碗驱寒的汤药,将军喝下去看看药效再做打算。”
“多谢大夫!”靖华英将人送出营帐,转身又凑到床前,“将军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谛轻轻点了点头。
“哪里疼!我去叫大夫!”
“你坐着我腿了。”
屋内一静。陈常最先笑出了声。
“都能说笑话了,看来没什么大碍了!”华秒道长一甩拂尘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沈谛也真的是命硬啊!”
“谢道长夸奖。”
谢全一瘸一拐地给靖华英搬了个板凳,殷切道:“娘子,坐。”
沈谛听得眉头一皱,反问道:“谢全,你喊什么!”
谢全傻眼捂嘴,靖华英连忙替他开脱道:“蚊子!他说有蚊子!打!”
沈谛冷笑一声,道:“当我是傻子?”
两人仿若做错了什么事的小孩子,低垂着头不敢说话。靖华英扯着板凳往后退了退,似乎那样就听不见沈谛骂她。
“谢全……咳咳!”沈谛方才声音大了些,此刻嗓子复又沙哑,“不要以为陪我去了趟雪山就能让我认同你!在我面前你最好还是夹着尾巴做人!还有你,华英……”
“砰!”
沈谛话未说完,那边忽然传来一声重响。银沱惊呼一声,连忙扶起地上的人。
“殿下,是不是疼得受不了了?我再去找大夫要些赐金散来!”
“不、许!”申玉颓的声音中夹杂着极大的痛苦,“我……没事。”
沈谛侧耳听着,她似乎并不惊讶,问道:“雨洗和赤舌生效了吧!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过来?银沱赶紧扶你家主子回去休息!”沈谛的嗓子说到最后已几近无声。
“是!”
华秒道长见状就要撵人,道:“都走!走!让病人休息!”
申玉颓勉力站起,已是汗透衣背,鬓角打湿。他喘了两大口气,才能开口道:
“将军……我明日再来看你……”
沈谛已经发不出声,只伸出手轻轻敲了敲手中茶盏以示回应。清脆叮当两声,申玉颓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只是这笑太过虚弱,转瞬即逝。
待到众人离去,岐山给沈谛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沈谛一口饮下。
“不苦吗?”岐山似乎是自己喝了那药,龇牙咧嘴问道。
沈谛摇头,声音微弱道:“喝下去反觉得暖和。”
“那你好好睡一觉吧。门外有侍卫,有事你就喊……嘶算了既然你嗓子喊不出声,我就把碗放在这儿,有事你就摔碗,立刻会有人进来!”
沈谛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岐山抬脚要离开。
“等等……”沈谛抬起头,“华英的身体如何?”
岐山还以为她要问些什么呢。她啧了一声道:“你还担心人家身体,你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寒气入体日后极难有孕!她啊!好得很!害喜虽然严重但胜在啥都吃,不用操心!”
“那就好……”
“我走了!”
“我还有一事”
“祖宗诶!你好好睡觉行不行啊!别一天到晚操心这操心那的行不行啊!什么事!”
沈谛咳了两声,实在说不出话来了。她示意岐山伸手过来,在岐山手上写字。
——把殿下的赐金散停了。
岐山挑眉道:“你想让他疼死?也该让他疼上一疼……”
——赐金散不是好东西,我吃过,停了他的!
岐山收回手,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啊,上瘾嘛!可惜你说晚了,他估计已经染上瘾了。说来不怪他,实在是赤舌雨洗太烈,能活活疼死人!”
岐山难得给男人说话,申玉颓当日痛得几乎把下唇咬烂,那光景她看了都觉得可怜。
沈谛收回手安安静静地躺下,岐山也知趣地退出了营帐。
营帐内点了一盏油灯,大抵是烧到了底,噼里啪啦地往外溅着灯花。
沈谛静静地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她浑身都刺痛得厉害,如同每一寸肌肤都密密麻麻扎满了一尺长的银针,在她的骨头上胡乱刺挠着。
她的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寒冰,方才饮下的热药只熨烫妥帖了一会儿,此刻浑身又慢慢冷了下去。身上五六层被子全像是块冰冷石头,冷得她牙齿发颤。
“嗷呜!”营帐外传来一声狼嚎。
沈谛的精神忽得一瞬清明,她跟着极小声地嗷呜一声,随后把自己逗乐了。
“沈国昌……你老大在这儿……”
沈谛实在没想到此行还有意外收获,居然能找到沈国昌这只小狗。起先还以为是遇见了狼群,没想到峰回路转处是自家狗。
“呜呜呜……呜呜呜……”低低的狗吠声由远至近,慢慢来到沈谛的营帐前。
外间传来守卫的窃窃私语,末了探头进来询问沈谛。
“将军,要不要把沈国昌放进去?这几日它在外面总是嚎叫得厉害。”
“咳咳……放进来吧!”
甫一允许,从营帐门帘处猛地窜进来一只黑影。那黑影三下两下汪汪叫着跳到沈谛床边,呼哧呼哧吐着舌头,还没靠近就感受到一股热浪扑来。
沈谛咧开嘴笑得高兴,今晚睡觉时不冷了。她往床里面挪了挪,拍了拍床。
“……上来!”
“汪!”
沈谛把冰凉的手塞到狗肚子下捂着,沈国昌哼唧两声抢占了沈谛的枕头。它倒是不客气,大大咧咧上床占了大半床铺,厚长厚长的毛发盖了沈谛一脸。
“呜呜呜呜汪汪!”
这纯正的狗味啊!沈谛感叹一声,手脚倒是慢慢被沈国昌捂暖和了。睡意渐渐朦胧,不知何时她闭上了眼进入梦中。
亦不知道过了多久,沈谛忽地被低沉的狗叫声吵醒。沈国昌龇着牙发出低低的吼声,它昂首看向床边的一道人影,只要那人再靠近一步它立刻就会扑上去!
“沈谛……”来人唤了她一声。
沈谛立刻辨别出来人,她拍了拍沈国昌的狗头,给它重新按在枕头上示意它继续睡。沈国昌哼哼两声收回利爪乖巧地趴好。
“殿下……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