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的距离,申玉颓却不能触碰到身下的人,他背上撑着石板若是泄了一丝力连人带石板都会压在沈谛身上。
“……沈谛你不能死在我怀里,你不能这么残忍让我看着你死……沈谛……我要你睁开眼,说话!”
申玉颓几乎是在用气声喊她。
“你如今怎么这么脆弱……当初在大京……大京那个意气风发的沈大公子呢?从前只有别人仰头看你,你居高临下……如今不过是些小石头就能砸死你了?怎么连话都说出来了……你如何能对得起我在大京那般喜欢你。”
依旧无人回话,甚至连呼吸声只剩下一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两个时辰,或许是两刻钟,就在申玉颓绝望之时,一声极其微小的叹气溢了出来。
沈谛额上滴落了几滴水珠,她无力地笑笑道:“别哭了……”
每说一个字沈谛的胸口都如同刀剜一下,她低声道:“我记得……在大京时你我关系并不亲近……”
申玉颓的心随着沈谛微不可闻的话语颤了颤,他呼出一口浊气。
“明明是你……不愿意与我亲近。自幼你便是隔着很远看我,那双眼看我却又不是在看我。你身旁人很多,多到你偶然才能在人群间隙中发现我也在。”
沈谛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双倔强清冷的眼睛,那是以前的申玉颓。
她的记忆里申玉颓自少年时便是个极其高傲的人,冷着一张极其好看的脸,清棱棱一身不近人的风霜。可是如今本人娓娓道来时,她忽然发觉记忆中的申玉颓似乎总能在她望过去的第一眼,就巧巧地望来。
他,自少年时期起,就一直在望向她。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一座被规矩权势缠死的城中,突如其来刮进了一阵放肆不羁的风,风转身化作个才貌俱绝的人,每一寸眉眼都是磅礴的生命力,每一丈人生都熠熠闪光,每一次回望都带着真诚的笑意。没有为什么,只不过是遇见了逃不掉。
“沈谛。”
“别叫……我没有力气了。”沈谛唇裂开了些许细微的小口。她的神智一会儿清明一会儿模糊,眼前画面纷繁复杂,走马灯般闪烁着。
她一会儿看见阿古杉·月牙满脸是血地朝她扑过来,一会儿又看见小花指着天上的烟花朝她笑,转瞬又看见种雪剑抱着种雪茸朝她挥手,最后花了眼,忽然想起了墙塌下来一瞬间申玉颓拼命朝她奔过来的场景。
没有半分风度,全是真情。
滴答。
“沈谛……”
一滴水滴落在沈谛的唇上,不偏不倚。
“都说了……别哭了……”
滴答、滴答。
水滴顺着唇流进嘴中,沈谛的舌尖一苦而后是腥甜味儿。
“是我的血……干净的……喝吧。”
申玉颓的脸颊边有一根极其锋利的木刺,离他的眼角只有一指宽,他一偏头凑了上去,血便顺着脸颊流下。
“你个疯子。”沈谛抿唇闭上了嘴。
申玉颓似乎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道:“你不喝,血也会一直流。沈谛,当我求你。”
直到听见一声艰难的吞咽声,申玉颓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够了。”沈谛道。
“好。”申玉颓偏头,拔出了木刺。
两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就在申玉颓又要张嘴时,却听见沈谛问道: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这种行为叫什么?”沈谛的声音里有着极淡极淡的笑意,淡到让人觉得她是在怜悯。
申玉颓下意识地张嘴道:“我只不过是不想让你死罢了!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你是沈大将军,外面多少人等着你活着回去……莫要多想,你就当我是在日行一善……是为了邗朝的未来……”
申玉颓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浑身上下的骨骼都在作响,他也到了极限,只不过强撑着一点精神。
沉寂的黑暗中,两颗心的跳动慢慢趋于一致。沈谛的笑意在这沉寂中更加明显了。
“太子殿下你说得太繁琐了。来我教你说——那叫你爱我。”
申玉颓微微垂下眼帘。空气中传来细小的震动,头顶上的石板传来模模糊糊的人声,这些都没有沈谛的话让他心跳如擂。
“怎么了?”沈谛笑得咳嗽两声,“殿下被我猜中了心思。”
申玉颓不作声,他从沈谛的笑意中听出了几分揶揄,就是这不属于同等真情的揶揄让他生了几分苦涩感。
“有人!有人……就在……”头顶上隐隐传来人激动的呼喊。
沈谛闭上了眼,静待着。因祸得福,她已然抓住了申玉颓最大的把柄。
就在这一处狭窄的黑暗空间要被打破之时,身上的人忽地低下了头,凑近到鼻息相闻的距离。
“沈谛,昨夜你我被火箭逐杀之时,我妄图以身拦箭之时,你为什么喊那一声不?”
沈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紧闭着眼,不知道为何不敢睁开眼看。
申玉颓紧咬不放道:“我死了不是更如你的意!”
沈谛没有回答。她越是沉默申玉颓就越是不放过她。
“沈谛,告诉我,为什么喊那一声不!”申玉颓逼问犹如困兽要一口吞了了她。
“我没喊。”
她的回应苍白到露怯,越是无力却越是能让人品出她心口不一的倔强。喊没喊他们都心知肚明,唯一不明了的隐秘的情感这一刻也如拨云见月,心如轻燕。
两人头顶的石板被扒开,熹光落进来的一刹那,申玉颓轻轻在沈谛唇上落下一吻,眼角是轻浅的和煦笑意。
“我知道了。”
沈谛和申玉颓被从废墟里扒出来的第二日,靖华英亲自拿刀砍了狄夷暴徒的人头,挂在城墙上曝晒,其他投降的狄夷士兵手脚套上镣铐,日夜兼程地修缮镇北城的城墙。
她每一次望向自家将军,眼里都是深深的后怕。她已经失去了种雪剑这个兄长,决不能再失去将军,是以邗朝所有士兵都知道鹰花副将近日脾性极差,互相督促着绝不能撞上枪口。
当沈谛被抬出废墟的时候,已是深夜,靖华英险些站不稳,谢全死死扶住她才勉强能撑起。
“将军……”靖华英都不敢大声喊。
沈谛银白的盔甲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但比灰更苍白的是沈谛的脸色,几乎看不见一点血色。靖华英见过无数具尸体,沈谛的脸上是她异常熟悉的死气。
靖华英眼眶发红,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陈常更是比她更伤心,嚎了一嗓子直接倒地晕了过去。嚎哭咒骂声不停,在场的将士有的红了眼,有的仰头大哭,唯一一位还算平静的谢全也是攥紧了拳头。
“啊啊啊啊啊!”从人群外挤进来一个人。
银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喊:“殿下啊!我的殿下啊!你怎么就……”
申玉颓的嘴唇动了动。
“殿下!殿下我在!您说……”银沱把耳朵凑了上去,“什么没死……啊将军没死!”
沈谛就在这个时候笑出了声来。
“将军?将军还活着!”
“将军没事!”
“好好!慢点抬!你他娘不知道轻点啊!”
“将军!”靖华英大喊,又哭又笑。
“军医!军医!”
靖华英眼疾手快,一把将李老军医掀到人前,可怜李老军医站都站不稳,胡子扬了一脸。
“慢点慢点!”李老军医刚捋下胡子。
靖华英瞪眼威胁道:“再碰你那胡子,明日给你剃成个秃驴!”
“快……”沈谛喘着气笑,“把我盔甲解了……太沉了……”
靖华英连忙招呼,城中百姓连夜收拾出完好的床铺给伤员住上,沈谛和申玉颓被抬进了屋内。一座屏风之隔,银沱在那头嚎啕大哭,哭得靖华英上去一脚给他踹老实了。
靖华英:“有没有出息!”
“你自个红着眼还骂我!”
没过半盏茶的功夫,随着一声盔甲落地铿锵声,屋内弥漫开血腥味。靖华英看着床上的血人,鼻尖一酸嚎得比银沱还大声。
沈谛朝她摆摆手,虚弱地笑道:“有没有出息……”
靖华英擦了擦眼泪:有,但不多。
沈谛本还想着了解一下战况伤亡,谁知道李老军医一碗药汁灌下去,直接睡死过去。
“一点点迷药。”李老军医搓了搓指尖,“睡着了才好拆伤口嘛!”
花白的胡子被李老军医系在领口里,他拿出个剪刀细细拆开沈谛小腿的衣物,“咔嚓咔嚓”的声音停下时老军医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屏风另一边传来询问。
李老军医看了眼一旁空空的药碗,感叹道:“刚刚迷药放少了,等会施救起来恐怕将军会被疼醒过来。”说完点了点沈谛的小腿。
皮肉绽开外翻,露出点点断裂的骨头碴子,整个左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翻折着,看一眼都瘆人。
他又叹气道:“腿伤得太严重了,哪怕是治好了都可能会成为瘸子。”
屏风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慢点,殿下!”银沱扶着申玉颓走到屏风边。
靖华英手一伸拦住两人,强硬道:“军医还在施救不便见外人。”
“外人!”银沱嗓子一提,他瞧着自家殿下苍白的脸色,看着靖华英狗仗人势的歹毒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我家殿下为了救将军连自己命都不要了!是谁和将军埋在一起七个时辰!是谁给将军撑住石块!我家殿下这快要断掉的双臂你是半点都看不见嘛!还有殿下这眼睛,让石灰灼得都睁不开了!你就是这么对你家将军的救命恩人的!谁给你的胆子拦太子殿下的!”
靖华英目光在申玉颓蒙着纱布的双眼上一扫而过,坚持道:“还望太子殿下体谅。”
“算了。”申玉颓拦住气炸了的银沱,“先让军医施救,是本殿下鲁莽了。”
靖华英行礼道:“多谢殿下谅解。”
这一夜,镇北城灯火通明,伤员被源源不断地抬出来,哀嚎呻吟声在摇曳的火光中升起,纵有投降,这座城的战争还是以另外一种的方式让双方损失惨重。
靖华英在沈谛被疼醒之后,死死按住了自家将军。
“按住了!”李老军医一声吼,手下绷带死死一缠。沈谛痛苦呜咽一声,倒床上满头大汗地昏了过去。
直到天光大亮时,李老军医擦了擦额上的汗,才起身喝了口茶。
“没事了,这一个月一定要静养、富养。千万别折腾,本来身体底子就差,这一下几乎是和阎王爷抢人!累死老朽了!”
李老军医伸了伸胳膊,提着药箱离开。
靖华英心疼自己将军,越是心疼越是气愤,立刻想出门惩治了那群狄夷暴徒。出了门正遇上谢全,谢全为她带了两个包子。
“吃饱,吃饱好干活。”
靖华英恶狠狠地嚼着包子,问道:“人查到了吗!”
“是阿古杉·月牙的近卫兵假装投降藏了炸药在身上,等着沈大将军靠近引爆了炸药,总共八人全都炸死。俘虏还剩七个活口,已经全部绑好已经按在城墙上了。”
靖华英伸手,谢全适时地递过一个水囊。
“我不要水,我要刀!老娘要去砍了他们的脑袋。”
谢全不动,仍是举着水囊。
“如今天刚亮还太早,昨夜废墟救人,城中人大多还没醒。等到晌午,晌午日头大,砍人看得也更清楚些。”
他说得和和气气,完全不像是要去砍人脑袋。
靖华英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囊,骂道:“真是气煞我了!”
“我去给你磨刀。”谢全温柔地道。
谢全在昨夜一次又一次地想,如果申玉颓和沈谛真的就这样死在废墟里该怎么办。他绝不希望这两人都死去,于他于邗朝百姓都无益处。
他听命于申玉颓,伪装在华英身边,本就是骑虎难下。只要两个人中死了一个,无论哪一个死去对他都是有益处的。平心而论,他希望死的那个人是申玉颓,既因为沈谛的确是个大才,也更因为华英他希望沈谛能活下来。
但冥冥之中,他能察觉到申玉颓并非是表面上的如玉君子,一个没有母族助力的皇子能入主东宫,其身上必定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纵然被埋在废墟下,他能敏锐地察觉到沈谛和申玉颓生机不灭。
“小难。”
“嗯?”谢全从沉思中回神。
“我们的仗终于打完了。”靖华英吃完最后一个包子。狄夷再也成不了气候,将军也好好活着,他们终于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
谢全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是啊,这一场仗终于打完了。”